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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遥想艾青（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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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遥想艾青

多少次，我走进病室，你正在昏睡中，床头挂着氧气瓶，窗色上总有一束鲜艳的花。我默默地站在你的床前，看着你一高一低的额头，让时间于静默中一分一秒地过去，品味岁月无情。

艾青，你是真的走了吗？

在南海边缘，我曾看着你把目光投向蓝天，这时候，你的忧郁与微笑便一起宽阔，像一张因为柔情而颤抖的网，捕捉着天空的一角。同所有伟大的智者一样，你总是在别人不经意处，留心着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你的灵智便和天上的风与云对话。你告诉我广它们的生命就是它们自己。”稍顿，你又补充说在一定的时空里。”那是1979年3月，我们同在天涯海角时。

17年就这样过去了，像一阵风，像一个梦，你走了，我的头发白了。现在是1996年5月10日的晚上。

今夜，我望星空。

我知道你已经化作轻烟，正在弥漫，苍穹长夜，你并不陌生，举起火把的时刻，你说，你要“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你踏在地上的脚印，便是你留在天上的目光，那是彗星燃烧自己的最后的路，在“我们从地球出发，飞向太阳”的轨道卜一，此刻，你是一朵洁白的云，正靠近月亮。

你有时会说到宇宙的星云日月。

1979年5月，艾青出访联邦德国，在汉堡的阿尔斯特湖畔漫步。

回国后你告诉我，这是沉思的时刻，月亮在湖里沉思，浓得化不开的也化开了，“水很奇妙”。“不过，”你说，“我一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瘦了。”你说广泰戈尔是一个了不起的沉思者。”你说太吵闹了不好。”你说沉思呼唤灵感。”艾青和髙瑛暂住北纬饭店的时候，离我住的“天桥斗室”只一箭之遥。

夏天的傍晚，你常常会在我的临街的窗棂上敲三下，我便应声而出，一块儿去散步。你总是敲三下，不多也不少。

也就是十多年前吧，北京的天空要比现在明净得多，宽阔的马路上也不算拥挤，一场雷雨之后路树的叶子亮晶晶的，落日的余辉从枝叶间挤出来时，已经成了金色碎点了。

你笑眯眯地看着这雨后北京的黄昏，常常是脱口而出：“光在叶子上眺动，就跟圣诞树一样。”马路上还淌着水，你说：“过马路就像过小河一样。”回到北纬饭店二楼的房间里坐下，你指指那一扇开启的窗户，看着涌进屋子里的暮色，感慨道：“窗户是很美的。”1992年7月，我从巴黎回国。高瑛大姐气喘嘘嘘地爬上五楼来看我，我得知艾青又住院了。

我捧着一束鲜花走进协和医院的病室，你大声地喊着“徐刚，徐刚”，然后是无言地握手。你的手还是那样有力，你总是在表示友情的时候握住别人的手，攥着，把烫得流汗的爱和力量送给别人。

你说回来好啊！回来好啊！”你说你在和不在，我都想你。”这个瞬间，我漂泊归来的心便听见了岸畔杂陈的脚步、乡音和老房子灶膛里柴火的噼啪作响。

那是一处因为友谊和爱而苍老的港湾，粼粼波光浓缩成了额头上的皱褶，日光温柔地微笑，月光淡淡地忧郁。

你张罗着让护士去买肉，你要留我吃饭，你一定想起了我们在“来今雨轩”小酌的曰子：“吃饭吃饭，要有酒有肉。”我想告诉艾青，我离开巴黎的前三天才找到艾青初到巴黎时住过的玫瑰城和我借宿的丁香城其实相距不远。

我在玫瑰城和朋友一起喝完了我在巴黎3年的最后一杯咖啡，看着玫瑰，想着艾青。

你很少说巴黎，却问我看了柏林墙没有。我说墙两边的德国人都在凿墙。

砸墙的时候，朋友从柏林打来电话，我在电话里背诵了1979年5月艾青访问德国时写的《墙》：

一堵墙，像一把刀子把一个城市切成两半一半在东方一半在西方……整整10年后，1989年欧洲寒冷的冬季里，这堵墙倒下了，如艾青所言：

又怎能阻挡流动的水和空气？

又怎能阻挡千百万人的比风更自由的思想？

比时间更漫长的愿望？

你说广我是随便写写的。”你说广倒下就好了。”从此，你缠绵于病榻和回想。但，除去你弥留的一个多月，你始终是一个大度、善良的智者，你的话愈来愈少了，或者可以解释为你在更谨慎地选择语言，同时局部的脑软化也影响了你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