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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第1页）

我拿过那只手套，想起昨天的时候，突然下了很大的雪。临下班那一会儿，路昊天把我叫到窗户边上，指着停在楼下的那辆小别克对我说，“雪下得这么大，车都被埋在里面了，我们两个怎么回家呢？”我立刻心领神会，笑着回答他，“放心吧，领导，我现在就去把它救出来。”接着，我马不停蹄地冲下楼，跑到他的车跟前，打开后备箱取出扫车的工具，把车顶上的雪全部都扒拉了下来。路昊天一直站在窗口望着我，我看不清他是什么表情。等到我上楼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准备出门。我走过去，撅着嘴对他说，“外面太冷了，手都冻僵了。”他就带着这双手套，握着我冰凉的双手，细声细气地对我讲，“那我给你捂一捂。”

还是这只手套，上面还有他的温度。我擦了一下觉得有点脏，就又丢回给他。车子一路开到我家门口，他却突然把车停在路边，拧熄了火。

“今天被训了吧？”他终于开口问我。

“你都听见了还问我干什么。”我低着头，这一次真的已经哭不出来了，我想我的委屈终于拧干了。

“他说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一些，只是我也不好太过干涉，我想你懂我的意思……”他把手套拆下来，放在一边，又点起一支烟。

“可是他要修改的流程，是直接裁掉十三个人……你没有想过这十三个人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办，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

“你在做的事情，是改变别人命运的事情，你不能这么冷血。”

风从窗户里硬生生地挤了进来，把我们之间的空气吹得更加薄情。他看着挡风玻璃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声音变得很低沉，“我也希望自己能多一些人情味儿，可是善良在职场上，无异于慢性自杀。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首先是保全公司的利益，其次是我自己，最后才是别人。如果三者不能皆得，那我至多只能选择前两个。你当然可以同情他们，可是如果你因为同情他们，而必须要承担一些责任的时候，没有人会同情你。”

“这也是职场生存法则吗？”

“不止是职场，而是任何时候。”

“我不明白。”

“……你太年轻了，有一天你会明白的。”那根烟终于要抽完了，他依然望着窗外，突然感慨道，“只是我希望，你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如果我像你一样大，就会明白这个道理，那我希望，我永远不会到你那个年纪。”

“你会到的……只是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知道会不会像我一样，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也没有听见过他这样形容自己——他永远那么自信，永远拥有杀伐决断的勇气，却从来没有像这个夜晚一样，仿佛一个老人在向他的孩子忏悔自己的人生。

我向他点点头，却不知道是认可他的哪一句话。

“你的确是一个聪明的姑娘，甚至可以说是出色了。”他又继续对我说，“如果你就这样一天一天长大，未来你可能会变成什么样，我想象不出。但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把你宠坏了——因为我的拔苗助长，毁了你的根基，让你变得不知天高地厚。我一路把你扶到山顶，眼看着你站不稳又掉下来……想想我也有点难过。”

我望着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男人突然深情地向我述说着他对我的关爱，没有往昔的暴戾，没有平日的霸道，而是认认真真地对我说，他宠爱过我。我心底的柔情顷刻间满溢了出来，仿佛这么久以来的委屈都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就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一个肯定，只是为了让他看见我的难过，便觉得一切都在所不惜。在路昊天的面前，我永远也学不会调平爱和尊严之间的砝码，他越是不爱我，我就越是一厢情愿地加大爱的重量。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些丢失的尊严换回的，全都是冷漠。

他关上了窗户，转过来望着我，只是轻轻地对着我微笑，竟让我觉得是百般柔情。他说，“现在你要重新向着山顶出发了——不过这一次没有缆车，你要自己走。”

我把头低下来，不知不觉竟有些感动。路昊天是一个从来不说真话的人，他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他的用意，也许今晚也是一样。可是我还奢求什么呢，奢求他能真心实意地像教一个孩子一样教我吗？在每天尔虞我诈的修罗场上，没有人是真心相待的。可是短短大半年，路昊天教会我怎么罗列计划，教会我怎么和人打交道，教会我怎么体面地保全自己，教会我怎么说话，教会我什么时候应该承担责任又教我什么时候应该推卸责任。就像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没有领导会这样费尽心思来教一个下属。”

我想，他说的没有错。也许我反而应该感谢他。

看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伸过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发，问我，“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回答他，“都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