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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们牢不可破的观念。远处是哪里?不是西藏,不是新疆,也不是美国(这是一个远到不存在的地方),而是N 城还有一个最终极的远处,那就是:北京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在城市里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场面十分悲壮,汪说她去送她姐姐,火车开动,站台上一片哭声。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夸张的成分。
有一首著名的歌使我想到汪的描述:听吧战斗的号角……万众一心保卫国土,让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她们在大学里有时会满怀深情地唱起这首歌,但我并不知道它,在B 镇,我既没有听到过这首歌,也没有看到过火车开动时分生离死别的壮丽场面。
B 镇没有火车。现在还是没有。因此我是一个十足的井底之蛙,我的可取之处是想跳出此井,到远处去。
雷红在我从青苔满地的天井向上一跃的过程中担负了一个怎样的角色,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来,她从N 城带回来的歌、故事、笔记本和衣服,在我的眼前呈现了一个生动的目标,我想有一天我也到那里去。
雷红是我中学时代的邻居,她的舅父、姨妈、姑母、叔父均匀地分布在我们这个省份的四个城市,就像一个神仙撒下的四颗豆子,不偏不斜,令人赞叹。雷红的父亲是个教育家,曾经在教育局工作过,在报纸上发表过关于教育的文章,后来被弄到供销社当采购员。但他衣着整洁,既在意雷红们的功课,出差时又能想到扯丈把花布给几个女儿做新衣服。
有这样的父亲真是福气。有这样的父亲,雷红姐妹总是高高兴兴地独自玩耍,她们不需要别人,她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在门前的空地上跳跃,她们跳跃的绳子发出呼呼的响声,令我羡慕。
所以雷红永远对家庭负有责任,时至今日,她还常常在信中说她要为父母尽孝道。
雷红现在是一个家庭妇女,雷红至今一事无成,雷红常常说,等她到了四十岁,一定要把她的一生原原本本写出来。
我希望看到这本书。
现在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句子:幸福就是枷锁。雷红是一个幸福的女孩,无所作为不能怪她,但什么才是有所作为呢?写一本书就是有所作为吗?有所作为好呢还是幸福好呢?幸福是不是就是一切呢?有所作为是不是就会有幸福感了呢?
等等,我不知道。
我还是宁愿要一个父亲。
谁不愿意要一个父亲呢?
我中学时代的日记由一些巴掌大小或比巴掌更小的塑料封面的笔记本组成,它们被我编成了号码,到现在,已经有几十本了,它们越来越厚,跨越的时间越来越多,记述的句子越来越短。我早年的日记本一本都不在身边,它们本来在B镇,几经反复,还是回了B 镇。
B 镇离北京十分遥远,我只能依稀地看着它们。
其中有一本,黑色的封面上有一朵难看的红色的玫瑰,这就是雷红从N 城回来送给我的。
在中学的某个时期,我十分崇尚黑色,我对我的同学说,如果要别具一格,衣服的颜色要么是黑底白花,要么是白底黑花,再也没有别的颜色比这好看的了。
现在想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若穿了那种我想像的刺黑刺白的衣服,是多么的怪异,多么的触目惊心。
我自己一直没有找到这样一种黑花白底或白花黑底的布料,倒是邻班有一个女生,托人从外地买到了这样一块布料,浓黑的底,惨白的大花紧贴在上面,那是一种变形的细细长长的花瓣,既像水母又像蜘蛛,狰狞地缠绕在那个女生的身上。从她的身上,我发现自己的眼光已经变得多么的古怪、反常,冷冰冰地失去了对美好颜色的感受力。
那本黑色的日记本从雷红的手上送给了我,如同N 城的一个象征,一个暗示,是我与N 城的一个预约。
于是这个黑色的日记本便记着从雷红那里听来的基督山的故事,这个故事只有一个开头,据说这是一本内部的书,需师级以上的干部方可阅读,雷红的表哥从他的同学那里偷来看的,雷红只来得及看一个开头。
雷红对她在N 城的亲戚不大以为然,说她的表姐连《红楼梦》都没看过。
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正大兴阅读《红楼梦》,我和雷红这些B 镇上的精英少女也大读此书,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著名论断烂熟于心,我们背诵了所有的诗词,阅读了有关解释,成了年纪小小的红迷。
我想,我没有去过N 城不算什么,我通读了《红楼梦》,又自学高等数学,我还买了一本厚厚的《宇宙之谜》,并逐期借阅月刊《科学实验》,我的各科成绩闻名于校。
你知道光消失后光子到哪里去了吗?
这就是我当时的问题。
多年以后我回想这一阶段,我看到这一切既没有老师的指点,也没有家长的引导,一切都是自发的。遥望B 镇的那个少女,她穿着蓝色衣裤,在B 镇钢蓝色的天空下纵身一跃,她坚定地从高处往低处跳,训练自己的胆量和意志。这是多么奇异的少女,她柔软的身躯和蓝色的弧线珍贵地闪耀在B 镇的天边。
我常常对人说起这个姿势,这个姿势永远停留在我的少女时代。
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没有去过N 城实在算不了什么,肯定是要去的,那是一个早就预定了的目的地,我们将长上翅膀,乘风破浪,蓝色的风在我们的耳边呼呼鸣响,我们就是海鸥,就是船,就是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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