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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的幻听（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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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理的幻听

杜甫登大雁塔（当时长安最高的建筑物），有诗《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说他在塔上看见“七星在北户”，听见“河汉声西流”。这里河汉指银河，是秋夜耿耿在天斜挂的银河。杜甫听见了银河的涛声，这就是无理的幻听了。在杜甫的《新安吏》一诗里，写到乡间百姓送子弟上战场，一片哭声震天。他不但听见人在哭，也听见山在哭：“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这也是无理的幻听。

河汉有声，青山在哭，虽悖常理，却合常情。塔太高了，登上去一望，心神恍惚。仰看银河，一带清辉茫茫，屏息听之以灵耳，似闻淙淙的流声。这里有一种迷人的宇宙神秘感。不说摸着了银河，只说听见了流声，这是很聪明的。比较而言，李白在《蜀道难》里说他手扪了猎户星座（参宿），履历了双子星座（井宿），又在《登太白峰》里说他“举手可近月”，都嫌太实。成都望江楼崇丽阁有楹联，上联首句曰“引袖拂寒星”，拂就是扪，套李白的。看了这句，再瞧瞧矮矮的崇丽阁，心头想笑。你要问了：“青山犹哭声”不是也太实了吗？不。请你注意这个“犹”字，是说人哭，山跟着哭。这可以回声来解释，仍然通的；何况还可以用幻听来解释呢。视觉、听觉都可以幻，触觉（扪与拂）就难幻了。

李贺《马诗》第四首说此马是天上星宿下凡，“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这也是无理的幻听。明知道无此理，谁也不会真的走上前去敲敲它的瘦骨，聆听那声音是不是铜声。李贺自己也不会去敲敲。他只是盯着它那峥峥的骨骼，在想象中听见铿锵的铜声而已。这是李贺的神来之笔。在《秦王饮酒》诗中，他又这样写过：“羲和敲日玻璃声。”羲和是驾太阳巡天的车夫，他用鞭子敲那金光炫目的太阳，发出脆生生明亮亮的玻璃声。这玻璃不是近代的人工玻璃，而是天然的水晶玻璃。现代科学家说，太阳真有声音，不过由于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悬隔着辽迥的真空，不存在传播声波的介质，我们无法听见罢了。神童李贺也听不见，他只是盯着它那炫目的强光，在想象中听见玻璃声而已。

视觉听觉可以互转，钱锺书有《通感》一文说之甚详。读者可去找着看看，当有裨益。李贺明说太阳有声如敲玻璃，苏轼借去，在《新城道中》诗里，暗示太阳有声如敲铜锣。这首诗前半段：“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铜钲是一种古乐器，形似铜钟而口朝上。久雨乍晴，太阳金灿灿的如铜钲挂在树梢。比喻新鲜，暗示太阳有声如鸣钲，更妙。太阳巡天，鸣钲开道，比敲玻璃又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