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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什么人可以亲近呢……在这样的无边无岸的漂流之中。
游先生,温玉忘记了,现下想起来了。您别恼我。您……会时时来看我吗?
清瘦的中年男子游江并没回答,只是笑了笑。该走了,玉姑娘房里的一宿,寸金寸阴。但天已亮了。他的手指轻轻搭在页上,神情有点不舍,好似对于她画的花儿比对她这个人感到更多的恋慕。温玉没有再问,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又翻到了那一页。工笔细细画着一本芙蓉,仿佛是在水边,却不见水,只见底下一方嶙峋的石,有只水鸟低低飞过。看着就叫人觉得秋气深凉起来。那芙蓉也怪,偌大一枝横斜,只得两朵花。用的是极淡的胭红,洇染开来,花瓣看似透明。
果然如他所说,那两朵繁缛的花,一朵才刚绽放,一朵,已开始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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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心里的箭
游先生不能时常过来。游先生是一名塾师,靠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子弟的束脩生活。清贫乐道,为人师表。温玉有时想,若是那些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晓得了先生光顾霜思林的事,不知会惹起何等样的喧哗。那会是城里最瞩目的丑闻之一吧。谁能看得出呢,这个眉目清寒、神情终年肃然的教书先生,一丝笑容也无,原来竟是个花丛中追欢买笑的老手……而且买的还是黄金有价玉无价的温玉姑娘,敢情自家的儿郎便是由这样一个人来耳提面命么?满口讲的是忠孝礼义信……知人知面不知心。她想像得出那些壮观的眉言目语、议论鼎沸,就能想象他在塾里讲书时不苟言笑的样子,像一块冰‐‐冰还能化,他是块铁,不被任何理由与眼泪打动,令所有顽童惧怕。
其实……用不着想象的,不是么。她侧过身子,让柔儿把那一套新做得的织金盆景十锦缎的袄裤摊在床上,漫不经心地打量。黄灿灿的一片,宽阔黑缎镶边上织出仙鹤与松竹,乍看去晃得人眼花。
这料子是杭州新运到的呢,如今满城里也只有老宝聚斋有得货,咱院子里头,妈妈也就只替姑娘您做了一身。柔儿道。一面伸出指头把那料子捻了又捻。
她厌倦地背过身去。何苦来,巴巴儿的去弄了这劳什子。沉甸甸的,有什么意思,这东西给金铃金宝她们穿倒还好看些。
柔儿不敢再说什么,搭讪着把衣裳叠起,内里夹了香包儿,收了箱柜里去。姑娘,那我出去了,要吃茶么?
她摇了摇头,柔儿悄悄退了出去,随手带上了门。温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一转身,靠在门上微微笑了起来。她一定在心里暗骂她,做出这副清高的嘴脸给谁看,别人不知道,难道她还不清楚她的底细。一般的是个婊子,摆的这样的架势所为何来。为甚拿人家金玲金宝说嘴,人家一年的进项未必比她少了,不过是招牌做得大了,难免多破费上些许,妈妈也是有苦说不出,温玉姑奶奶因了声名鹊起,若非狠狠心一撑到底,岂不是前功尽弃。可着这霜思林里头,吃的穿的用的尽着她拔尖儿,还要怎么样?整日里拿班做势,其实她玉姑娘身上背的债不比谁轻‐‐这辈子做人做了个倌人,就是债,就是作孽,就是偿还来的‐‐是呵,若说到赎身的话,可着这霜思林,也就是她玉姑娘最艰难。风月场是火坑,来玩的官人公子们若认真执迷了固是个死,这里头的姑娘论起来更是地狱鬼道,落到这地步,便是前因孽债,便是欠的,不偿清了,绝不放你脱身的……温玉心里想的倒不是什么救风尘,什么前缘误‐‐那都是些文人写出来的戏文,前朝艳史,勾栏里杂曲套数扮上了相,一样悲欢离合演出来生死相许‐‐那是真的么?那是真的么?!‐‐全不过是文人编出来哄人的把戏!
她不相信文人。这些终日吟风弄月的不堪倚靠的小白脸。有什么用?孜孜地每日里忙的只是把古今美人儿编派来充实他们的诗,他们的赋,他们的才高八斗命薄如纸的意淫,到底,才子穷途,美人,谁会托付?即使是一个勾栏里风尘落魄的姑娘儿。
做人做了个倌人,这辈子,就是作孽了。既已如此,还不招子放亮些,早早图个后半辈子可靠的安身立命之所。她是不会看上一个连自己的温饱都安排不停当的读书人的,是的……她不会。
她不会。若是此生已然落了火坑,不如放出眼光来,拣一个衣食不愁的归宿。小星又怎么样?商人重利轻别离,又怎么样?难道她自己,曾把别离这东西看得很重么。说到底,男人,可不都是一个样。管他人是不是在你身边,搂到了钱,是最实在的。
……她带着点自嘲的笑,把双手反扣了,倚在门上想道。别离,那算什么。究竟这世上谁和谁又能够天长地久。她不在乎。不在乎……
一头想着,眼里落下泪来。她把它匆匆一抹。荟芳阁的胭脂,加了冰片麝香,冷冷的浓烈的香,香得悚人,还不是随手抹成了一片脏。任何绝世脂粉,原只是人脸上横来涂抹的污红的脏。
回头又想到那事体上头。他有三个月没露面了。也许从此不会再来。没什么稀奇,不来,对他,对她,或者都比较好。这不是他一介教书先生该来的地界儿。还是安安分分地回去做他的铁面无私的老夫子、讲他的正大光明的圣贤书,比较好一些。她是什么人?一个婊子。他是什么人?一个年过四旬的清苦的教书匠。他与她,原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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