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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动态很有可能十分奇特而引人关注。举例来说,因为100万人不可能直接做出共同的决定,因此两方可能各出现一位统治精英。这时,如果甲方领导人说要给乙方领导人100亿美元,自己留下900亿美元,情况会如何?乙方领导人有可能会接受这种不公平的报价,接着把这100亿美元大部分直接转到自己的瑞士银行账户,同时用各种赏罚手段避免底下的人叛乱。领导人可能威胁严惩异议分子,并且告诉那些温和有耐心的人,他们死后可以在来世得到永恒的奖励。这正是古埃及和18世纪普鲁士的情况,而且至今在全球许多国家依旧如此。
这样的威胁和承诺通常都能成功创造稳定的阶级制度和民众合作网络,但前提是民众相信自己是在顺应不可避免的自然法则,或是神的旨意,而不只是听命于另一个人。所有的大规模人类合作,到头来都是基于我们想象的秩序。这一套又一套的规矩,虽然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我们却会认为这就像重力一样真实而不可侵犯。“向天神献上十头牛,就会下雨;孝顺父母,就会上天堂;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你就会下地狱。”只要智人住在相信同样一套故事的地方,就会遵守一样的规矩,于是不仅很容易预测陌生人会有什么行为,也很方便组织大规模合作的网络。智人也常常用可见的标记(例如头巾、胡子或西装)来代表“你可以信任我,因为我跟你信的故事是一样的”。但我们那些黑猩猩堂兄弟无法创造并传播这样的故事,因此无法大规模合作。
意义之网
人之所以很难理解“想象的秩序”这种概念,是因为人觉得现实只有两类:客观现实和主观现实。所谓“客观现实”,就是事物的存在与我们的信念和感受无关。例如重力就是一个客观现实,早在牛顿之前便已存在,而且不论我们信与不信,都会受到重力影响。
相反,主观现实取决于个人的信念和感受。例如,假设我觉得头一阵剧痛,于是去看医生。医生对我的头部做了彻底检查,却没查出什么问题。于是她又要我去做血液检查、尿液检查、DNA检测、拍X光片、做心电图、做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等等。等到结果一出,她说我完全健康,可以回家了。可是我仍然觉得头痛得不得了。所有客观测试都找不出我有什么问题,除了我以外没人感觉痛苦,但对我来说,这种痛苦百分之百真实。
多数人以为,现实只有客观或主观两种,没有第三种可能。于是,只要他们说服自己某件事并非出于自己的主观感受,就贸然认为这件事必然属于客观。如果有那么多人相信上帝,如果钱确实能让世界运转,如果民族主义会发动战争,也会建立帝国,那么这一切一定不只是我个人的主观信念。也就是说,上帝、金钱和国家一定是客观的现实啰?
然而,现实还有第三个层次:互为主体(intersubjective)。这种互为主体的现实,并不是因为个人的信念或感受而存在,而是依靠许多人类的沟通互动而存在。历史上有许多最重要的驱动因素,都具有互为主体的概念。比如金钱并没有客观价值,1美元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拿来穿。但只要有几十亿人都相信它的价值,你就可以拿它来买吃的、买喝的、买穿的。如果有位面包师忽然不再相信美元了,不愿意让我用这张绿色的纸换他的面包,也没什么关系,只要再走几条街,就有另一家超市可买。然而,如果超市的收银员、市场的小贩、购物商场的销售员一律拒绝接受这张纸,美元就会失去价值。当然,这些绿色的纸张还是存在,但它们已经再无用处。
这种事情其实时不时就会发生。1985年11月3日,缅甸政府毫无预警地宣布25缅元、50缅元和100缅元的纸钞不再是法定货币。民众根本没有兑换纸钞的机会,一辈子的积蓄瞬间成了几堆毫无价值的废纸。为了取代失效的货币,政府发行了新的75缅元纸钞,声称要纪念缅甸奈温将军(GeneralNeWin)的75岁生日。1986年8月,政府又发行了15缅元和35缅元的纸钞。据传,奈温迷信数字,相信15和35是幸运数字。但对国民来说,可就一点也不幸运了。到了1987年9月5日,政府又突然下令,所有35缅元和75缅元的纸钞同样不再是法定货币。
像这样因为人类不再相信而一夕蒸发的,不是只有金钱的价值。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法律、神,甚至整个帝国上。这一秒它们还在忙着塑造世界,下一秒却已不复存在。天神宙斯和天后赫拉曾经是地中海一带的重要力量,但现在不再有人相信,也就令它们失去了力量。苏联曾经一度能够毁灭全人类,但也是在一支笔的力量下便烟消云散。1991年12月8日,在维斯库里(Viskuli)附近的一幢乡间大宅,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领导人签署了《别洛韦日协定》其中声明:“吾等白俄罗斯共和国、俄罗斯联邦暨乌克兰,作为1922年苏联成立条约之签署创始国,兹声明终止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及地缘政治现实。”就这样,苏联从此解体。
要说金钱是个互为主体的现实,相对还比较容易接受。大多数人也愿意承认,那些古希腊神明、邪恶的帝国和异国文化价值观都只是一种想象。但如果说的是自己的神、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价值观,因为正是这些给了我们生命的意义,要再说这些都是虚构的,就没那么容易接受了。我们希望相信自己的生命有客观意义,希望自己的种种牺牲不只是为了脑子里的各种空想。但事实上,大多数人生活的意义,都只存在于彼此讲述的故事之中。
在大家一起编织出共同故事网的那一刻,意义就产生了。对我来说,在教堂结婚、在斋戒月禁食或在选举日投票这些行为为什么有意义?原因就在于我的父母也认为这有意义,还有我的兄弟姐妹、邻居朋友、附近城市的居民,甚至是遥远异国的民众,都认为这有意义。为什么这些人都认为这有意义?因为他们的朋友邻居也有同样的看法。人类会以一种不断自我循环的方式,持续增强彼此的信念。每一次互相确认,都会让这张意义的网收得更紧,直到你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大家都相信的事。
不过,经过几十年、几世纪,意义的网也可能忽然解体,而由一张新的网取而代之。读历史就是在看这些网的编织和解体,并让人意识到,对这个世代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很有可能对他们的后代就变得毫无意义。
图19签署《别洛韦日协定》。笔碰上了纸,苏联便消失无踪[5]
[5]‘RIANarchive848095SigningtheAgreementtoeliminatetheUSSRandestablishtheCommonwealthofIndependentStates’byRIANovostiarchive,image#848095U.IvanovCC-BY-SA3.0.LicensedunderCCBYSA3.0viaCommons,https:mons.wikimedia.comwikiFile:RIAN_archive_848095_Signing_the_Agreement_to_eliminate_the_USSR_and_establish_the_Commonwealth_of_Independent_States.jpg#mediaFile:RIAN_archive_848095_Signing_the_Agreement_to_eliminate_the_USSR_and_establish_the_Commonwealth_of_Independent_States.jpg.
1187年,萨拉丁(Saladin)在哈丁战役(BattleofHattin)中击败十字军,占领了耶路撒冷。教皇因此发起了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希望夺回圣城。让我们假设有位名叫约翰的年轻英国贵族,远离家乡征讨萨拉丁。约翰相信,自己这么做是有客观意义的,如果自己在东征过程中牺牲,灵魂就能升上天堂,享受永恒的无上喜悦。如果这时候跟他说,灵魂和天堂都是人类编出来的故事,肯定会把他吓坏。约翰一心相信,如果他抵达圣地,却被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穆斯林战士一斧头劈在头上,他当然会痛苦万分、两耳嗡嗡、两腿一软、眼前一黑——然后就会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片明亮的光芒笼罩,听到天使的歌声、悠扬的竖琴,看到发着光、有着翅膀的天使召唤他通过一道雄伟的金色大门。
约翰对这一切的信念之所以这么强烈,是因为有一张细细密密而且极其强大的意义之网包覆着他。他最早的记忆,就是亨利爷爷有一把生锈的剑,挂在古堡的主厅。当他还在蹒跚学步时,就听过亨利爷爷在第二次十字军东征中战死的故事,说爷爷现在已经在天堂安息,有天使做伴,一直护佑着约翰和他的家人。吟游诗人来访城堡时,常常吟唱着十字军在圣地英勇作战的歌谣。约翰上教堂的时候,喜欢看彩绘玻璃窗,其中一扇正是布永的戈弗雷(GodfreyofBouillon,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领导者)拿长枪刺穿一个面容邪恶的敌人,另一扇则是罪人的灵魂在地狱里燃烧。约翰也会认真听当地神父的讲道,那是他认识的最有学问的人。几乎每个礼拜天,神父都会搭配各种精心设计的比喻和令人莞尔的笑话,讲述着世上只有天主教是唯一的救赎,罗马教皇是我们神圣的父,我们必须听从他的指示。如果我们杀人或偷窃,上帝会让我们下地狱;但如果我们杀的是异教徒,上帝会欢迎我们上天堂。
在约翰刚满18岁的一天,一位骑士骑马狼狈地来到城堡大门,语带哽咽地宣布:十字军在哈丁被萨拉丁击败了!耶路撒冷沦陷!教皇宣布将发动新一波十字军东征,并承诺不幸丧生者将得到永恒的救赎!身边所有人看来既震惊又忧虑,但约翰脸上发出超脱俗世的光亮,宣告:“我将对战异教徒,收复圣地!”众人静了一下,接着脸上露出笑容,流下感动的泪水。母亲擦擦眼泪,紧紧抱着约翰,说她有多么引以为荣。他的父亲则在他背上大力拍了一掌,说道:“儿子,如果我还是你这年纪,必会和你同行。事关我们家族的荣誉,相信你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他有两个朋友也宣布要一同从军。而且,就连约翰的死对头、那个住在河对岸的男爵,也特地来家里拜访,祝他一路顺利。
当他离开城堡时,村民纷纷从小屋里出来,向他挥手致意,而对于这个即将前去对抗异教徒的十字军勇士,所有的美丽姑娘都露出崇拜的眼神。他从英国出航,驶过各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例如诺曼底、普罗旺斯、西西里岛,许多异国的骑士纷纷加入,大家都有着共同的目标、共同的信念。但等到军队终于在圣地上岸,开始与萨拉丁的部下战斗,约翰才惊讶地发现,这些邪恶的撒拉逊人怎么和自己有同样的信念。当然,想必撒拉逊人也没搞清楚,竟然以为基督徒才是异教徒,而穆斯林则是服从神的旨意。但撒拉逊人也接受同样的基本原则,也就是为神和耶路撒冷而战的战士如果战死,将会直接上天堂。
就这样,中世纪文化一丝一缕地编织着意义的网,把约翰和同时代的人都像苍蝇一样捕进网中。约翰绝不可能想象得到,这一切故事都只是出于想象虚构。说他的父母和叔伯都错了还有可能,但还有吟游诗人、他所有的朋友、村里的姑娘、知识渊博的神父、住在河对岸的男爵、在罗马的教皇、普罗旺斯和西西里岛的骑士,甚至还包括那些穆斯林,难道真有可能这些人都在胡思乱想?
时间就这么过了好多年。在历史学家的注视下,意义的网被拆散,又张起了一张新的网。约翰的父母已经故去,他的兄弟姐妹也不在人世。这时已经不再有吟游诗人唱着十字军东征的故事,新流行的是剧院上演的爱情悲剧。家族的城堡被烧成一片平地,重建之后,亨利爷爷的剑已经难觅影踪。教堂的彩绘玻璃在一次冬季的狂风中破碎,换上的玻璃不再描绘布永的戈弗雷和地狱里的罪人,而是英国国王打败法国国王的伟大胜利。当地的牧师已经不再称呼教皇为“我们神圣的父”,而是“罗马的那个魔鬼”。在附近的大学里,学者钻研着古希腊手稿、解剖尸体,并在紧闭的门后窃窃私语,说着或许根本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时间转眼又过了好多年。原本是城堡的地方,现在成了购物商场。在当地的电影院里,《巨蟒与圣杯》(MontyPythonandtheHolyGrail)已经放映了无数次。而在一座空教堂里,无聊的牧师看到两名日本游客简直喜出望外,开始滔滔不绝地解说教堂里的彩绘玻璃,游客礼貌地频频点头微笑,但完全没听懂。在外面的阶梯上,一群青少年正用iPhone手机在YouTube上看约翰·列侬那首《想象》(Imagine)的混录版。约翰·列侬唱着:“想象这个世界没有天堂,只要你想象,这事很轻松。”一名巴基斯坦清洁工正在打扫人行道,旁边有台收音机播报着新闻:叙利亚屠杀仍在继续,安理会会议落幕但未能达成任何协议。突然之间一条时光隧道打开,一道神秘的光照在其中一位青少年的脸上,他宣告:“我将对战异教徒,收复圣地!”
异教徒?圣地?对于现在绝大多数英格兰人来说,这些词语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就连那位牧师,也可能觉得这个年轻人是精神病发作。相反,如果一位英国青年决定加入国际特赦组织,前往叙利亚保护难民人权,现在大家会觉得他是个英雄,但在中世纪,大家会觉得这人疯了。在12世纪的英格兰,没有人知道什么叫人权。你要大老远跑到中东,冒着生命危险,而且居然不是去杀穆斯林,而是保护一群穆斯林别被另一群穆斯林杀了?你的脑子绝对出了很大的问题。
这正是历史展开的方式。人类编织出一张意义的网,并全然相信它,但这张网迟早都会拆散,直到我们回头一看,实在无法想象当时怎么可能有人真心相信这样的事。事后看来,为了进入天堂而参加十字军,听起来就像彻底疯了。事后看来,冷战似乎是件更疯狂的事。不过才短短30年前,怎么可能有人因为相信能打造出人间天堂,就不惜为此冒着核弹浩劫的危险?而在现在的100年后,我们现在对民主和人权的信念,也有可能会让我们的后代感到同样难以理解。
大同世界
智人统治世界,是因为只有智人能编织出互为主体的意义之网:其中的法律、约束力、实体和地点都只存在于他们共同的想象之中。这张网,让所有动物中只有人类能组织十字军、革命和人权运动。
其他动物也有可能想象各种事情。猫埋伏着要抓老鼠时,虽然可能没看到老鼠,但很可能想象老鼠的形状甚至味道。不过就我们目前所知,猫只能想象这个世上实际存在的东西,例如老鼠。它们无法想象自己看不见、闻不着、尝不到的东西,例如美元、谷歌或欧盟。只有智人能够想象出这种虚幻的事物。
因此,猫和其他动物至今仍然只能处于客观的世界,沟通系统也只用来描述现实,但智人能用语言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现实。在过去7万年间,智人发明出的具备互为主体性的现实越发强大,让智人在今天称霸世界。黑猩猩、大象、亚马孙雨林和北极冰川究竟能否挺过21世纪?这一切的结果,将要视欧盟和世界银行等组织的意愿和决定而定。这几个实体其实都属于互为主体,只存在于我们共同的想象之中。
没有任何其他动物能对抗我们,并不是因为它们没有灵魂或没有心灵,而是因为它们没有必要的想象力。狮子能跑、能跳、能抓、能咬,却不会开银行账户或提起诉讼。而在21世纪,一个知道如何提起诉讼的银行家,拥有的权力绝对远远高于大草原上最凶猛的狮子。
能够创造出互为主体的实体,这种能力不仅让人与其他动物有所不同,也让人文科学与生命科学出现分歧。历史学家希望了解神、国家这种互为主体的实体如何发展,但生物学家很难认同这类事物的存在。有些人认为,如果我们能解开遗传密码、弄明白大脑里的每个神经元,就能知道人类所有的秘密。毕竟,如果人类没有灵魂,如果所有思想、情感和感觉都只是生化算法,那么为什么生物学无法解释人类社会的变幻莫测?从这个角度来看,十字军东征就是由进化压力导致的领土争端,而英格兰骑士前往圣地征伐萨拉丁,其实就像一个狼群想抢下隔壁狼群的势力范围。
相反,人文科学强调互为主体的实体,认为其重要性不亚于激素和神经元。要用历史的方式思考,也就意味着要给想象中的故事赋予实际的力量。当然,历史学家不会忽视气候变化和基因突变等客观因素,但他们更重视那些人们发明并信以为真的故事。朝鲜与韩国之所以如此不同,并不是因为平壤居民和首尔居民基因不同,也不是因为北边气候较冷,山较多,而是因为南北双方相信的是截然不同的两套故事。
或许某一天,神经生物学能有重大突破,让我们用纯粹生化的词汇来解释十字军东征。但我们现在离那一天还非常遥远。在21世纪,历史和生物学的界线可能会变得模糊,但并非因为我们将发现如何用生物学来诠释历史事件,而是因为我们会因为意识形态的虚构故事而改写DNA链,为了政治和经济利益而改变气候,用网络空间来取代山川的地理环境。随着人类的种种虚构想象转译成基因和电子代码,互为主体的现实将会吞没客观现实,而使生物学与历史融合在一起。到了21世纪,虚构想象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甚至超越自然选择。因此,如果我们想了解人类的未来,只是破译基因组、处理各种数据数字还远远不够,我们还必须破解种种赋予世界意义的虚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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