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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绛无动于衷,姿态优雅地用着刀叉,自顾自吃着牛排。
“你想叙旧吗?真可惜,我不想。”
“对,你当然不想,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对你而言非常悲伤的事。”
男人动作一顿,刀叉不小心碰到餐盘,发出一声刺耳的声音。
苏小猫眼前的晚餐丝毫没有动,她看着他,讲出了一个秘密:“那一年,你母亲过世了。”
傅绛沉默,姿态略显僵硬,他没有反驳她的话。
苏小猫声音很轻,做记者这么多年,要探查身边人的秘密,却还是第一次,连她都感到了窒息的沉重。
“你母亲过世这件事,不是秘密。傅院当年的难过,我看在眼里,他用了很多年,都没有从失去妻子的痛苦中缓过来。而你从那一年起,就去了外地上学。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因为你上的是外地最好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你那么好强,到了该优秀的年龄,当然不可能再回来和我们这一群小朋友厮混。但直到最近我去了你母亲过世的那家医院,才知道一件事,原来你母亲心脏病过世的罪魁祸首,是时间。没有人把她及时送医院,否则,她不会死。”
“砰”地一声,傅绛猛地将刀叉放在桌上,动作很重,声音震动,惹来侍者快步跑来,询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又见眼前两人气氛诡异,似有剑拔弩张的架势,侍者训练有素,连忙说了句“二位慢用”,就趁势走了。
傅绛声音冰冷,“苏小猫,不要用你当记者的那一套,用到我母亲身上。”
“好啊,那你自己告诉我。”
她的声音没有情绪,苏小猫做起一件事,镇定起来无人能敌,“是不是你恨傅院,没有及时救你母亲?所以连带他一手创立的遥乡,你也恨。你要毁了他,也要毁了遥乡。”
这些年,她常常觉得他变了。
却又讲不出哪里变了。
或许是眼神,他的眼中不再有亮光。也或许是表情,他脸上不再常有笑容,总是带着事业有成的那一类玩家特有的傲慢。
后来苏小猫才明白,他变的是心。一个人心里该有的一些重要的“什么”,他没有了。
他心里的寡爱,一如他说话时的样子,淡漠、带着一点恨意:“知道那一天,我父亲在做什么吗?遥乡里有一个小孩子,生病了,他没有回家,去为那个小孩子找了医生。那天我也在遥乡,本来我已经要回家了,是他叫住了我,说遥乡不能没有人,要我替他留下来,看一会儿小孩子。我听话,已经迈出去的脚又迈了回来,留了下来。就在我留下来的那一个决定之后,我母亲独自一人在家,心脏病发,无人救她。”
一席话,说的人,听的人,都沉默了下去。
苏小猫心中震动。
她忽然想到一句老话,折磨人最厉害的一个词,莫如“unknow”。一句“不知道”,悲伤了多少人,悲伤了多少年。
傅绛抬眼,眼中覆薄冰。经年的痛苦造就了如今的这一个男人,他已无法悔改。
“苏小猫,遥乡对你而言,是天堂,是家,对我而言,却是凶手,是地狱。没有它,我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你说得对,我恨这个地方,它不仅绑住了父亲,也在那一天绑住了我,更在那一天,带走了我母亲。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想过要令遥乡好起来,用金融的方式令它替我办事、获取巨额利润,让它沾上这世界的污秽,最后看着它一点点毁掉,就是我为我母亲做的一场盛大的悼念。”
苏小猫静坐良久。
她明白,她拉不回这个人了。
他的爱与恨都已走向极端,他的最强音是十二分的最强音,最弱音是十二分的最弱音,他用三分之一的前半生,弹出了一首同归于尽的亡曲。
“监管层已经盯上你了,”苏小猫起身,留下一句忠告:“你多珍重。”
苏小猫从S市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明天还是工作日,她一路小跑着去了公交车站,赶上了一趟晚班车。
苏小猫坐上车,脑袋一歪,靠在车窗上,整个人像终于放空了一样,她觉得累。
晚班车一路从市郊驶入邻城。S市的市郊有甚好的江南风光,此时正值初夏,万物活泼,蝉鸣与蛙声交相应和,道路两旁的香樟树飘下落叶,飘进池塘里,苏小猫匆匆一瞥,好似心尖上也跟着一同落了叶,落得她心里微疼。
这样的郊外风光总令她想起童年。
夏日,廊檐,蝉鸣,晚风。小镇上有一户人家,孙女和奶奶一同生活,孙女吃着西瓜奶奶摇着蒲扇,一片好风;二十年后,得了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奶奶坐在廊檐下吃西瓜,不记得任何人,孙女在一旁为奶奶摇蒲扇。夏天还在,蝉鸣还在,你我还在,互换了位置又如何。
苏小猫很喜欢这一个故事,微痛又美好。发生在身边,作为旁观者,她曾拿相机悄悄拍下这一幕背影,二十年前的和二十年后的。丁延曾经无意间看到她拍的这组照片,极力要她作为年度重要选题做出来,被苏小猫婉拒了。媒体的力量她太明白了,小镇上的善良的人承受不起被推向公众席的压力,很多初心就是这样不见了。最后丁延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一下她的后脑勺,转身走了。
谁也不会知道,苏小猫心里也有这样一幕场景。她认定可以陪她完成这样场景的人,是傅衡。在她的老院长逐渐老去的时候,她一定会站在他身后,换她成为他的守护底气。可是这一晚,苏小猫明白她做不到了。
唐劲的电话打来的时候,苏小猫靠在车窗心事滚滚,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着“唐劲”两个字,苏小猫胸中一暖,接了起来。
唐劲的声音在夜晚更显低回,“很晚了,我打电话回家没人接,你还没回家?”
“我来了一趟S市,正在回去的车上。”
苏小猫迅速想到了什么,“你也还没回家?”
“我在外面谈些事,打电话回家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下,”他听上去对她很不放心:“你一个人晚上回来可以吗,要我派人来接你吗?”
“不用了,很快就到了。”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苏小猫听到电话那边有人在低声叫“劲少”,提醒他有事要做了,被他挡了回去,继续同她多讲了几句。苏小猫心里升起一股被疼爱的纵容,这股纵容令她不讲理了一回,忽然叫住了他,“唐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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