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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很多,”沈默淡淡道:“比如,我听说严世蕃居丧期间,不遵礼制,吹弹歌舞,狎记拥妾,曰夜宣银……当今陛下至孝,如何容忍此等禽兽行径?”
“我知道了。”邹应龙想一想,从袖中掏出一摞文简道:“您看这个能用吗?”
沈默看他一眼,心说:这家伙,上门求教还留一手。面上仍然不动声色,拿过来展开细细阅读起来,正是三大殿工程的账目流向,沈默对数字迟钝的很,看了半天不明所以,只好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给出的结论历年累计拨款减去历年累积开销,总计三成工程款不知去处。”
“嘉靖三十六年大火,前三殿、奉天门、文武楼、午门全部被焚毁,外宫几乎被烧为白地,”邹应龙在边上解释道:“而后由严世藩主管,从嘉靖三十六年开工重建,到今年刚刚完工,历时将近五年,累积拨银近千万两,也就是近一百五十万两银子从账上消失……”
“嗯。”沈默缓缓点头道:“从账上消失后,都流向了哪里?”
“当然全进了严党分子的腰包了。”邹应龙毫不怀疑道。
“证据呢?”沈默淡淡问道。
“只要皇上下令有司追查,就一定能查出来!”邹应龙道。
“呵呵……”沈默笑笑道:“似有些画蛇添足了。”
“但这件事足够大,”邹应龙道:“事涉象征我大明皇权的三大殿,皇上一定会震怒,下令追查到底的!”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沈默缓缓摇头道:“但既然一些确定的东西,就足以将严世蕃拿下,又何必节外生枝呢?”其实沈默还有别想法,但不会跟邹应龙和盘托出罢了。
邹应龙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说了很久,眼看到了饭点,沈默留饭,他满腹心事,哪有心绪叨扰,便推辞还家去了。
沈默将邹应龙送到门口,待其离去之后,还站在那里久久不语。自始至终,他都没嘱咐邹应龙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是自己给他出的主意之类,因为他觉着既然主意是自己出的,那就有义务帮他承担一些,不能光想着独善其身。
沈默不禁自嘲的笑道:人家当官越当心越黑,我却比上辈子还善良,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其实是他自己没觉出来,这一世寒窗苦读十余载,虽然为了应试攀登,可孔孟之言、圣人教诲已经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在沈炼和唐顺之等优秀师长的影响,他已经脱胎换骨,少了前世的几分庸俗自私,多了今世的几分君子之气。
前世,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今世的沈默才是最真实的他,一个有着超前意识的儒者,一个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大明官员,如此。
按下沈默不表,且说邹应龙回到家中,斋戒沐浴焚香,开始写奏疏的时,还是感到一阵阵的恐惧……虽然已向沈默取经,但邹应龙毕竟年长他十几岁,并不会简单听话照着做,而是有自己的判断或者说,对自己有利的当然要听,对自己不利的,就不会听。
沈默说不要把三大殿扯进去,但邹应龙不这样看,他觉着仅凭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足以将严世蕃置于死地,而严世蕃只要还有一个口气,严党就不会完蛋,干死自己就像捏死只臭虫那么简单。他觉着在这件事情上,沈默没有为他考虑,所以不能照着做。
反复纠结了很久,邹应龙为了避免打虎不死,遭其反噬,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事也写进去!
想好这一环,邹应龙便再无犹疑,遂连夜磨墨挥毫,缮成奏稿,隔曰交给张居正。
张居正展开阅道:“都察院监察御史臣邹应龙,一本为参奏事。窃以工部侍郎严世蕃,凭藉父权,专利无厌,私擅封赏,广致赂遗。使选法败坏,市道公行,群小竞趋,要价转巨……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无虑数所。以豪仆严冬主之,恃势鲸吞,民怨入骨。外地牟利若是,乡里可知……”这是说严世蕃父子贪污受贿,抢占民宅的,但最要命的还是下面:
“嵩妻病疫,圣上殊恩,念嵩年老,特留世蕃侍养,令其孙鹄扶榇南还。世蕃乃聚狎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至严鹄之无知,则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站,要索百端。诸司承命,郡邑为空。”仅凭这个,张居正就觉着,竟能让严世蕃吹灯拔蜡。
再看下面是弹劾的第三部分:“世蕃为工部堂官,全权总理三大殿复建,然工毕建成,经有司审计,竟有三成拨款被其贪渎;世蕃之贪婪大蠹,真乃海内奇闻!”
最后严明主旨道:“臣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宜疾放归田,用清政本。天下车甚!臣应龙无任惶恐待命之至。谨奏!”
见通篇只攻严世蕃一人,仅在最后不痛不痒的说严嵩一句溺爱。张居正不由点头道:“妙哉!”说着看他一眼道:“这奏章全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是的。”邹应龙一口咬定道:“没有问过任何人。”
“哦……”张居正想不到,这看上去不怎样的邹应龙,竟还十分的义气哩,便似笑非笑道:“难道没有高人指点?”
“不是高人指点,而是仙人托梦。”邹应龙面不改色道。
张居正不由笑道:“怎么个托梦法?”
邹应龙道:“昨天夜里,下官在房中构思奏章,但总是不得要领,眼看期限将近,不觉心灰意懒,连身子也疲倦起来,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睡梦中,见自己骑一骏马,手持弓箭,在平原上纵辔奔驰。正在欢畅得意时,蓦见前面有一高山,挡住去路。我便张弓搭箭,对着那座高山连射数箭,都一点用都没有。正沮丧着呢,我突然看见山脚下有一片田,田里有一堆米,米上还堆了草。好似福至心灵,便对那堆米随手就是一箭,结果一声巨响,这堆米便炸开了,然后田也陷到地下,楼也倒掉了。我正惊奇呢,就听到一声更响的动静,响声连天,声势惊人,原来那座大山也轰然倒塌了。”
张居正不由暗笑道:你还真能扯……他聪明绝顶,当然知道邹应龙要表达什么,那高山者嵩也,代表的是严嵩,而田上一堆米再加顶上的一堆草,正是一个蕃字,自然代表严世蕃。意思是,老天爷告诉我,直接攻击严嵩没用,但射向严世蕃的箭却是有用的。这就是天机啊!
解释虽然牵强,但好歹是个说法,张居正只以为,这个梦是沈默教他的,为的是撇清干系。实际上跟沈默没半点关系,都是邹应龙一人编出来的,而且后来他的一系列表现可以证明,他编出这个梦来,是为了强调自己才是倒严的主要功臣,跟其它任何人都没关系。
见张居正表示赞许,邹应龙松口气道:“那就这样呈上去?”
“嗯!”张居正点点头道:“就这样呈上吧。”对于拿三大殿做文章,他其实也觉着有些隐忧,但想要把严党彻底击败,就非得利用这一点。他做不到沈默那般淡然取舍,这不是能力的差距,因为大家所处的位置不同,所以选择必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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