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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老爷望着余胖子走出逍遥城的背景,闻出东西来了。不过这一回他的确闻错了。但到底是谁让他闻错了的?是姓余的。当然要做掉他。
上海滩就要死人了。
小金宝起床通常在午饭时刻,夏日里也就是午眠时分。小金宝从来不午睡的。她一觉醒来时大上海的太阳正悬挂在中天。夏日的太阳凶猛锐利,大上海也就是这一刻能安稳几分钟,四处皆静。小金宝的后院的糙坪全是刺眼的炎阳。天井的地砖烤白了,反she出懒洋洋的光,后院的糙坪上几只辱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显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阴影。那些阴影如几只黑狗,静卧在糙坪的四周。
小金宝在马脸女佣的安排下洗漱完毕,静坐在大厅里吃早饭了。她刚刚洗完脸,脸上隐隐有一种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历来不好,景泰蓝小碗与调羹在她的手里发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扬。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鲜嫩的玫瑰富贵而又喜气。小金宝没有上妆,她的脸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败痕迹。小金宝看了看窗外门前的大太阳,突然心血来cháo,关照女佣说:把冬天的衣服拿出来曝曝。
小金宝的衣服真多。这也是每一个风尘女子共有的特征。马脸女佣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天井里就铺得红红绿绿。我帮着马脸女佣接接拿拿,但小金宝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渍多,太卤。我只能斜站在门框旁边,看天井里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阳下闪烁着油光,被阳光弄得又妖娆又吃力。它的巨大叶片在水泥与砖头之间显得缺乏应有的呼应,从进门的那一天起,我总觉得这株芭蕉与小金宝之间有某种相似,纷絮茂盛底下隐藏了一种易于忽略的孤寂。
马脸女佣开始往后院的糙坪上运衣裳。整个后院开始弥漫出樟脑丸的古怪气息。这股气味越来越浓郁。小金宝夹了根烟,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没有点,却把烟放下了自语说:多香,多好闻的气味。我知道她说的是樟脑。我弄不懂她怎么这样痴迷这种气味。她的脑门上有一种梦的颜色,在夏日午时松软地绵延。我觉得她有一种类似于梦的东西被樟脑的气味拉长了,弄乱了,弄得四处纷飞。小金宝这样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忆起我的家乡,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树林。我望着小金宝,就这么走神了。小金宝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无精打采地说:看什么?我又不是西洋镜!小金宝哼了一声,走到了条台面前。她趿了一双拖鞋,她的走动伴随了拖鞋与地毯的磨擦声,听上去拖沓而又慵懒。她拿起一张胶木唱片,放到手摇唱机上去,摇了两下,却又把唱片拿下来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矿石机的开关上去,奥斯邦电台里头正播送小金宝的歌。小金宝听了两句,好像对自己极为厌烦,转开了。另一家电台里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烟广告。小金宝转了一气,听来听去总是无聊,顺手又关了。
我侧过脸打量起后院,秋千也被马脸女佣用上了。秋千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阳晒出了热焰,在秋千上像被烧着了,有一种无色无形的火苗在静静晃动。小金宝点上烟。她的烟吸得极深,吐得却很慢,很轻。大口大口的浓烟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焦虑与郁闷,随后淡了,随后淡成为虚空。
这天就这样无聊,就这样无所事事。就是这样的无聊中我却惹下了大祸。
傍晚时分马脸女佣开始收衣物。小金宝说:臭蛋,洗洗手,帮着收东西。我洗好手,小金宝拿出一包樟脑丸和一叠小方纸,关照我把樟脑丸一颗一颗包好,待会儿塞到衣服的口袋里去。依照小金宝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只角落塞好白纸团。我托着一只盘子走进了小金宝的卧室。她的卧室极考究,放满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宝不在卧室里头,但我尽量蹑手蹑脚,不弄出半点声音:我知道这个女人对樟脑气味的病态热爱,能放的地方我都给她放上了。
事情最终发生在一双棉鞋上,这双老式两片瓦棉鞋放在一张橱子的底部,被一块布挡着。这样的棉鞋我非常熟悉,这样的棉鞋充满了冬季里的乡村,但在小金宝的卧房里见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没有穿过,没分出左右。我把手伸进去,夏日里把手伸到棉鞋的深处有一种异样的归家感受。我塞进一只樟脑丸,随后拿起了另一只。
另一只鞋里头有只小盒子,一只极普通的纸盒。我打开来,里头装满了塑胶口袋,口袋里头是一个圆,像一只大耳环,也可以说像一只小手镯,软软的。我拿在手上,回头看了一眼小金宝,小金宝正在修指甲,没留意我这头。出于一种神秘的暗示,小金宝恰恰就在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看见了棉鞋。她的整个身子抖了一下,像给刀子戳着了。小金宝无比迅猛地冲进来猛推了我一把,抱过了棉鞋。她把所有的东西都塞了进去。她的这次凶猛举动使我十分错愕。她捂住棉鞋,脸上脱了颜色。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又不是金子。那么软,能值什么钱?
你看见什么了?好半天她这么厉声问。
……没有。我说。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问:你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一时反而无话了。她稳了稳自己,却没有再说什么。她把棉鞋顺手扔进一只箱子里去,把我拉到客厅,叼好烟,对我小声说:
给我点根烟。
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给她点完烟,小心地立在她的身边。
马脸女佣恰巧走进客厅,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却被小金宝叫住了。柳妈,小金宝躺到一张躺椅上,让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马脸女佣没有立即离开,她放下衣物,却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让我不踏实。她就那么用生硬冰凉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挂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时候马脸女佣已经离开了,她从怀里取出一只铜钥匙,从后门拐到左边去。随后就没了下文。
小金宝的香烟抽掉三分之一时马脸女佣回来了。怀里抱了一只大圆桶。圆桶上罩了一层厚厚的黑布。小金宝夹了烟,用夹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地上的圆桶,对我说:臭蛋,把布掀开。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只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么。我拉开那张布,拉开布我就吓呆了,一条眼镜蛇几乎在同时竖起了它的脖子,对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盘在一只极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粗糙皮肤在玻璃的透明中纤毫毕现。马脸女佣用一块玻璃压住缸口,小金宝蹲到玻璃缸边,尖尖的指头华丽地抚过玻璃壁,对蛇说:小乖乖,你真乖,是在乡下好还是在我这儿好?小金宝一边自问一边自答了:呵,在我这儿好,你可要乖,在我这儿你可别乱动,乱说,哑巴的舌头不乖,哑巴的舌头就没有了,对不对?马脸女佣正站在我的对面,我看见马脸女佣的两只手紧叉在一处,两只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转动。她的一只牙齿龇在外头,两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凉了,我闻到了马脸女佣嘴里的一股浓臭。我低下头,听懂了小金宝话里的话,可我弄不明白什么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觉得手上冰凉,好像那条蛇从我的身上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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