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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第1页）

申玉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四下抡抡白茫茫一片的洪水，心里盘算着：先填饱了肚子再说，到时瞅个空，跳水走了，他能怎么着?无师自通似地冒了几句很在行的话：&ldo;命是拣来的，这时不捞一把，等啥时候?三七开，你可别变卦，我跟你干。卖了你?不也卖了我。&rdo;光头摸了一个馒头扔给申玉豹。申玉豹三四口就把它吞了，蹲下，不客气地自己又拿了一个小口小口嚼着。水面上罩上了一层纱一样的水雾。贪污犯眯着眼看着天色，以命令的口气说：&ldo;尸首泡了半夜，该漂起来了。眼要机灵点，别打瞌睡，等捞足了，枕住女人的金奶子睡个够。朝深水里推。&rdo;申玉豹站在木排上，望着浩淼的大水，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想起了上初中时学过的一个词：随波逐流。

&ldo;娘的，撑住，撑住，用竹竿戳住地。照你这种干法，晚上真到汉江放排了。看见那棵树了吧，靠过去，看看挂住什么货没有。&rdo;&ldo;漂过来一个，是个老头‐‐&rdo;&ldo;截住。&rdo;

贪污犯捋下老头的手表，拿起来看看，又听听，手舞足蹈起来，&ldo;开市大吉，开市大吉，老字号英纳格金壳马蹄表，八百块钱就算便宜卖了。&rdo;他把手表装进一个特制的帆布袋里，看看木排上嘴脸歪斜的尸体，一脚踢过去，&ldo;下辈子别忘了再为老子积攒一个，你好好安息吧。&rdo;申玉豹惊呆了：挣钱原来这般容易。如果光头讲信用，这一分钟他就挣到了两百四十元!申玉豹精神为之一振，眼珠子贼溜溜地在水面上转过来转过去。贪污犯把申玉豹的变化捕捉到了，大加赞赏道：&ldo;小兄弟学得快呀!我一眼就看出你是线上的人，你的眼是小些，可是聚光，你想啥，它会说。&rdo;

一个庞大的漂浮物游来了，申玉豹弯腰捉住一看，里面是些布料，很想留着将来做身好衣服。光头用撑竿毫不吝惜地把布料推走了，看见申玉豹还有点流连，老奸巨猾地说：&ldo;这东西又沉又不值钱。记住，找小巧的、值钱的物件，手表、现金，还有压在箱子底的首饰。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俩压沉了，到阴间，阎王爷也没咱腰粗。&rdo;没过多长时间，帆布袋像吃了激素，很快越长越胖了。申玉豹每看一眼这个袋子，心里就怦怦怦地跳一阵儿。他们把木排划到一片树林里，贪污犯一件一件摸着挂在树梢上的衣服，把现金和粮票装起来，其它东西胡乱扔在木排上。从一件女人衣服里掏扔出来的东西，吓了申玉豹一跳：一个折着的信封带着几只没开封的避孕套。申玉豹一手扶着撑竿，弯下腰拣起了那封信，好奇地掏了出来。有些字迹已有些模糊，大致还辨得清楚。

我最最亲亲的心肝儿：

千万不要再折磨我了!你立逼着我一刀结束过去的一切，我何尝不想这样。我早受够了!她是一个政治偏执狂，我害怕说梦话出什么差错，已经严重神经衰弱了。我早就对这场运动厌倦了，对她也彻底绝望了。生活给我开了个大玩笑，我竟娶了一个窃听器。自从看见你子君一样的秀发和眼睛，我就比涓生疯狂十倍地爱上了你。你知道吗?自从我和你灵与肉都合二为一后，我再没让她碰过我。我天天都在盼你呀，盼呀盼呀。生活在这个人人都戴假面具的时代，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现在终于有了你，有了你我就有了一切。你就是那黎明的曙光、林中的响箭、黑暗王国的一丝光明。给我一点滋润吧!我把防止灾难降临在你头上的东西都准备了。今天她冒雨去整别人的黑材料，晚上不回来。你来吧来吧，来吧，我用整个心灵等你等你，等你……

……

&ldo;你看毬啥?&rdo;光头说，&ldo;快划!&rdo;申玉豹把信扔进水里，嘟囔一句：&ldo;唉‐‐老天真不公平，有热被窝睡，还送他野食吃!&rdo;木排出了树林漂向像个村庄一样的地方。只有一个屋顶裸在水面上。&ldo;大哥‐‐救救我‐‐&rdo;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过来。申玉豹弯腰望去，看见一个赤裸着上体的女人在一棵杨树冠中随着水流摇动着。木排被另外两棵树挡住了，划不过去。光头嘴角的肌肉抽搐着，&ldo;你下去，把她弄过来。&rdo;

姑娘爬上木排，马上蜷成一个肉团，嘤嘤地哭泣着。申玉豹拣起木排上光头的一件衣服扔给姑娘。光头背对着申玉豹蹲下了。姑娘哀求着，&ldo;大叔，大叔，你别……你救俺一命，俺会报答你的。大哥，大哥。&rdo;求救的目光越过光头的肩膀，直射申玉豹。劳改释放犯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抓起三棱刮刀，用手摸着上面的水珠子，自言自语说：&ldo;我有过一个老婆，后来和我离婚了。兄弟，什么都有第一回。机会来了，就看你敢不敢抓了。&rdo;申玉豹感到了恐惧。这地方是个低洼区，水流得极缓。如果没有这个姑娘，申玉豹听了这番话，肯定马上跳水了，东南方一两百米处就有树木和房顶，跑得了。可是，那姑娘的目光却牵得他不能动弹。三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木排失去了控制，在水上摇摆起来。姑娘没等申玉豹表明态度，自己选择了跳水。贪污犯一扑，就把姑娘捉住了，笑着对申玉豹说：&ldo;别傻了，什么东西都有你的，包括这个姑娘。你朝那个树林划，我等不及了。&rdo;申玉豹愣神的工夫，光头已把姑娘扑倒在木排上，接着就传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劳改释放犯惊跳起来。申玉豹看见那把三棱刮刀已经扎在姑娘坚挺的乳房中间，姑娘的两只手紧握着刀柄。申玉豹再不敢迟疑，抱起那些馒头，纵身跳进水里，向远处的几个房顶游去。光头反应过来了，&ldo;兄弟，你别走。&rdo;知道无济于事，拔出刮刀舞着，&ldo;你他妈的，狗娘养的，我饶不了你!手表上有你的指纹，算你妈的命大。&rdo;

申玉豹骑在房顶上，紧紧抱住那袋馒头，看着融入天水一色的木排和光头，嚎啕大哭起来。又吃了两个馒头，仰头喝了几口雨水，申玉豹再一次听到了死神的召唤。雨还没有停，洪水没有露出一点要消退的迹象，北面八百里伏牛山的头顶上，黑黄的雨云仍在激烈地翻滚着。一种声音传来了，申玉豹支起耳朵听出是马达的声音，猛地从房顶上站起，含着热泪挥舞着包馒头的衣服。水面上一艘快艇由远而近了。

申玉豹爬上快艇，再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给他打伞的年轻人。中年人严肃而悲恸地问：&ldo;你是哪个公社的?&rdo;申玉豹慌忙坐起来答道：&ldo;石佛寺的&rdo;，&ldo;你们村逃出来多少人?&rdo;申玉豹摇摇头，两行眼泪滚了下来，嗫嚅着，&ldo;大水来之前，有人去了西岗上，我和我妈我妹子离开申家营，差不多还有一百多人上了房。后来我就不知道了。&rdo;中年男人眼里闪出慈父一样的光亮，伸手轻轻按按申玉豹的头顶，带着怀旧和内疚的心情说道：&ldo;申家营是个洼地，又临着河，这场大水不知要断送我多少老熟人。党和政府愧对你们呵，没有提前通知你们疏散。这笔账早晚要算一算的。无休止地开会争吵，无视前几年修那些水库的质量，一提这些水库可能出问题，就上纲上线，说我别有用心，恶毒攻击&lso;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rso;，扬言要把我再送回牛棚去。耽误了两天时间，白送多少人性命!如果没有这些水库，哪里会有今天龙泉的大劫难啊!这笔账一定要算一算。千古罪人，这些千古罪人。我李金堂愧对龙泉，愧对你们呢!&rdo;申玉豹一直在瞅着快艇甲板上架着的一挺机枪，那拖了几尺长的黄锃锃的子弹看得他心惊胆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