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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平静,一如他张家人世代冰封的张张冷脸。
裴钧与那方廊下的张岭遥遥对视着,只觉多年来张岭眼中除却冷厉和严酷,还真是从未有过别种神采,而若是不察那张脸上多添的风霜老痕,眼下的张岭,也真真和他十七岁时初入张府所见的张岭并无半分不同——
无非只是这空庭多了嘈嘈,夏末换作春初,彼时移到此时,他也由少至壮、匆匆死去,再经由轮回又赶赴人间罢了。
一切不过是少了雨。
他至今记得那年京中的暑气,闷人,烧心。入秋前的氤雨蒙混艳阳蒸湿他青衫,他跟在张岭巍然的背影后,快步走进了这恩国公府。
一入前厅便看见那口传说中的翘头大棺材,他不禁哗地一叹,抬手就想碰碰棺盖上的金墨题字儿,可连指头都还没放上去,此举就被张岭断然喝止了:
“此乃祖皇御笔亲书,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十七岁的裴钧方知这圣人的名声是摸不得的,连忙咋舌收手,又随张岭继续往里,行至廊上,见一位神容安和的妇人正领着妾室打月门里走出来。
这妇人便是王氏,妾为潘氏。裴钧笑着叫了声“师娘”,喊了声“潘姨”,仅换得潘氏拘谨的点头,和王氏一句“有礼”,又听王氏与张岭恭敬道:“今日全德寺施粥,家里的捐物也都备好了,这正要拿去。”
张岭听了,立在廊下点头允准:“那就去罢。”
这时外边有人叫:“二爷回了。”即刻,二十来岁的张微就拿着些书卷从外头匆匆进来,一见庭中有人,便先止步问了张岭的安,看家中女眷也在,又低头叫了声母亲。
一时廊上的两个女人都抬了头,可最终应他的只是王氏:“微儿从书院回来了。来,见过老爷新收的学生。”
“学生?”张微奇了一句,“父亲不是不收学生么。”却见一旁潘氏赶紧朝他皱眉摇头,又转眼瞧见张岭脸色,便肃容收了话,只与裴钧相互一揖,各自报过名、字,就捧着书卷向内院去了。
张岭沉默目送其走入月门,由着王氏二妇行礼告别,叫了许叔来,向裴钧道:
“以后你就住翠堂耳厢,这便随许叔去收拾罢。”
于是从那一日起,裴钧就开始住在这里。
张府的内院极清净,也极清静,当中行人无言、叙话低声,偶有古琴音韵,却从无高呼大笑。这似将满园草木的浓淡都衬出个限度来,就连花意都沉稳而端庄——在春夏绝没有过红的桃荷,秋冬亦没有过艳的菊梅,松柏青得刚刚好,丛丛竹子开扇成规整的形状,叫廊前榭角最散不去的,只是那四时不败的绿。
裴钧曾住的翠堂就遍栽竹子,耳厢虽不大,用度倒十分周全。只不知怎的,里头的东西他总用不顺手。后来住了半月他才明悟,原来张家的布置本就与自家不同,甚至与他去过的梅府、萧府都绝然不同。
毕竟寻常住家的器物布置,总会为方便主人就因习而改,可张府的器物布置,竟是为了规范人习性才那般摆放的:比方内寝是一定不存纸笔的,若要读书动笔,一定要人换好衣服走到外间去端端正正地读书动笔,这就喻义睡觉的地方一定给睡觉用,写字的地方也一定只写字,不可在睡觉处读书,也不可在读书处睡觉。
可裴钧却不管这些。
他从前夜里难眠时,照样常将经史带到榻上翻翻催眠,每每看到想阖眼,就把书胡乱塞在枕下,可待次日从学监回来,书却一定已被收回了外间的书架上。一切他用过的水杯、茶壶甚至夜壶,也都会被下人日复一日地摆放在绝对特定的位置。若不是床头还摆着董叔给他送来的荞麦枕头,那他住得再久,这屋子一眼看去也只会每天都一个模样,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味道——
有的永远只会是张家的味道。
张家人刻板自律,每日非常早起,也非常早睡,一日三餐常有固定的菜式,过的日子是初一就能瞧见十五;逢了年节,欢庆亦是有节制的,就连下人扫洒浣衣的步骤和时辰都有定数——
倘使哪一天,其中有哪一样变了,那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那年中秋刚过不久,一日宫中半夜来人,急急请走了张岭。原该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惊动早起,可家主的饭食又不必再备,这一出,顿时叫府中整日的事务都变了样,而当张岭夜里回来,也果真带回个惊天的消息:
时隔三年,伦图族再度举兵进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萧老将军临危受命,七日后就要带城北营的赤峰军前往江北与戍边军汇合作战,而身兼北营监军的晋王姜越亦在御前领旨,不日也将随行出征。
当年裴钧的父亲便死于伦图刀下,英魂逝去才刚三载,不想那伦图竟如此快就卷土重来,这叫裴钧闻讯,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随萧家上阵杀敌。
可面对少年裴钧满目的赤红不忿,老臣张岭却只如常将一沓书册静静放在他面前,沉声吩咐道:“今日晋王的读悟还未送去,你这便去罢。”
裴钧忍着一腔痛意道:“晋王爷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还会读书,我再送去又有何用?”
张岭平静道:“万事固有,其律不变。仗总会打完,晋王总会回来,战事不过一年二载,成败也只杀伐之间,死生意气皆是短暂,唯有强国强兵才可长远……为此,不论君臣,都不可能只拿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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