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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了,都过去了。”南舟打断她。南漪心中一恸,是啊,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
这一回离开震州,南舟再无牵挂了。似乎是习惯了漂泊,不再肯靠岸。漂泊不定,踪迹难寻。只有在船上,枕着涛声才觉得踏实。整合了通平号的船,现在她名下有了十几条船,也在船运行业有了些名头。因为是个女人,便格外扎眼,没多久便被冠了“女船王”的名头。
她从前固执,认定了要从船起家,便一头扎在里头。但慢慢回想裴仲桁教过她的那些,他说一个生意人不会永远做一个生意,追求的是能赚钱的生意。她渐渐从他的话里悟出了许多道理。虽然江难让她几乎破产,但得到了当局的嘉奖和全口岸的通行权。她从前以为那些是无用的虚名,但后来发现虚名也是可以产生价值的。她渐渐不再满足内河航运,局势动荡反而给航运带来了更多的机会。积累了经验和客户,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开辟远洋货运的生意。
船运是重资行业,大船造价极高,哪怕是旧船都会耗费巨资。她下南洋,到东洋,再至伦敦,到处寻找一条合适的船。最后船找到了,资金又成了问题。但这一回她再没求任何人,而是登报公开募资。先前那些受过她救助的幸存者,这时候纷纷解囊认购股份。又有当局背书,南舟很快就解决了资金问题。
这是条为数不多的万吨轮船,船从伦敦驶回震州那日,不少人都到码头上去看船。
在等沈丹妮试衣服的时候,江誉白随意地翻着报纸,报纸上写着“震州女船王新船入港”。他猛地心头一震,迫不及待地读完整篇报道,但关于她的也只有只言片语。他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名字上,“江安号”,心底痛意横生。船仍在港,或许她现在就在船上——他霍然起身。
沈丹妮从试衣间里出来,小跑两步,荔枝红色的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赧然地问:“这件好看吗?”
江誉白停在了那里。过了半晌,温和一笑,“刚才那件白色的更好看。”
南舟有野心,但并不冒进。裴仲桁同她说过,做生意不是赌博,求得是一个稳字。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这样租金收益高。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光是停泊、保养就是一大笔钱。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做长租。以薄利规避风险,求稳。因为长租价格低廉,求租者盈门。南舟又以船抵押,再贷款购船,以船养船,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
又逢新年,家家团圆。再怎么漂,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机器故障,船期延误,人员意外,码头泊位不足等等,一一登记整理,再分析问题,调整对策制定方案。工作量极大,非一日能完成。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
百无聊赖地过完年,耳朵快磨出茧子。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西家外甥,时时都要提醒她,不小了,该嫁人了。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
白日里出了太阳,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削了皮,又把苹果切成丁,用牙签插着喂他吃。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可女儿递来的,还是努力吃了几口。然后怜爱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南舟知道他说什么。但微微笑了笑,“年前船到卢山,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禅房里挂了一副字,‘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南老爷听完,不再言语,手轻轻覆在她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做生意的人,少不得应酬多。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但年里的,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推不得。
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到南舟这里做事。震州这边的生意,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这一日饭局,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谢应乔发愁道:“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
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现有的仓储有限,并且租金高昂,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
“约了十多次了,可裴二爷总也不见。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咱们要建仓库,无异于要分一杯羹。要不,九姑娘您看看,再选一处地?”谢应乔商量道。
南舟摇头,“码头是不少,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别处也能建,但大船靠不上岸,就要靠剥货。效率低不说,凭空多一份风险。”她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谈吧。”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只要条件合适,没有谈不妥的买卖。
说话间两人入了席,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酒过三旬,在座的话更多了。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来年怕是会有一战。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更何况,江沈两家联姻,不日就要大婚,这实力只强不弱……
谢应乔细细听着,觉得战事一起,更是遍地商机。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脸色雪白。他担心道:“九姑娘,你还好吧?”
南舟缓过神,松开茶杯,给自己倒酒。酒坛子不轻,她的手微微发颤。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帮她倒了一杯,压低声音道:“九姑娘,你不是不喝酒吗?”
“过年,难得聚一处,喝一点助兴吧。”南舟拿起杯子,吞了口酒,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同桌有人见了,也来敬酒,南舟也不推脱,都喝了。
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瓜田李下,他不好和她同车,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谢大哥,不用送我了,赶快回家去吧,嫂子该等急了。”南舟家在南,谢家在北,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谢应乔惧内,这会儿确实不早了。他再三嘱咐了车夫,这才扶她上了洋车。
南舟并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打发走车夫,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万籁俱寂,人迹罕见,只有雪落簌簌。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一片狼狈的喜意。她走到了老宅门口,这宅子还空着,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门口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白得那么寂寞。
喝了酒,人也不冷,只是头有点晕,腿发软。她用手扫了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手指冻僵了,没了知觉,还在划着他的名字,仿佛是生命的惯性。
“九姑娘?”
南舟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站在她面前。
他应酬归来,惯常要从这里经过。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以为是眼花,或者是梦境。他仓皇地下了车,脚步很轻,生怕惊破了这个梦。经年未见,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
南舟仰着脸,脸上满是泪痕。但看到他时,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何处,也不知道看到了谁。
心上一杯莲心茶,“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裴仲桁蹲下身,余光见雪上凌乱不堪,不知道她写了什么。“怎么在这里坐着?”
他声如冰雪,叫她清醒了一些。她为什么在这里坐着?她有点头疼,扶额想了想,想到了一处,头痛欲裂。于是自我保护似的,选择了一个不会心痛的答案,“我要和二爷谈个生意。”
酒气很重,不知道喝了多少。是醉话。
“这里不是谈生意的地方,明天到德庆楼谈吧。我送你回去。起来吧,衣服都透了,回头仔细受了凉。”
他直起身,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站在台阶上,勉强同他平视,旋即微微一笑。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他却觉得雪融冰消,春树婆娑。但那个笑还未结束,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南舟是渴醒的,坐起身伸手去摸床头柜,真摸到了一个杯子。拿了杯子就喝,水不凉不烫,是果茶。一口气把水都喝完了,口里盈满淡淡的果香,人也清醒了。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件白衬衫,衬衫很大,是男人的衣服。除了宿醉的不适,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房间里没有灯,半掩着的门透了一片灯光进来,借着那片灯光,南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不是船上,也不是自己的家,像是酒店?
水汀烧得很旺,并不冷。她掀开被子下床,头还有点晕。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门边。这是个套间,外头有桌椅和会客的沙发。桌前坐着一个也穿着白衬衫的人,背对着她,背影俊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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