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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说我,我自己说我。”
依歪起头,看他。
“我没资格说别人。”
依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
“你说得对,树比人好。树都是树,只有人把什么都分成贵贱。”
“你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你想什么干吗不说呀?”
“谁想什么都说吗?”
依把画笔放进画箱,眼睛不离开她的朋友。
丁一围着某一棵老树走,看天,看远处,偶尔看一眼依。
依一直都看着他,等他说。
“你们祈祷的那种平安,也包括我们吗?”丁一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坏了。
“我们?”依问他,“‘我们’是谁?”
“你们认为,低贱的,或者说平庸的人,也有什么平安值得祈祷吗?”
“‘你们’?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懂平庸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感觉?”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那我告诉你:平庸就是被人怜悯,被人安抚,被人劝慰,被人夸奖,可这之前并不被人发现!”
看样子依是听懂了。听懂了的证明是:依脸色骤变,但只是低下头,并不反驳。我猜她一定是想起那天的事了(那个骄阳如火的七月),或者她一直就没有忘记那天的事(大家勾肩搭背地在街吃着冰棍,丁一忽就沉默寡言起来),那件事虽不强烈却时常在她心头泛起(“你们”“我们”“他们”)。看着依的样子,我真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
嘿丁一,你就甭说了!
可那丁却忽然不依不饶起来:“被人忽略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你以为,根深蒂固的平庸、低贱,永生永世地让人看不起,真就比站在台上挨斗更平安?你说你祈祷平安,可我敢说,谁也不会祈祷我……我们这样的平安——被人轻视,被人忘记,然后又被……被人安慰!”
呀!这厮何时有了如此敏锐的思想,如此尖刻的口舌?连我也一时惊诧。
“我没有那样想啊,真的丁一!我们都没那样想……”
“可你们那样说了!你们说‘你们工人’……”
看样子依早就料到是这句话了,她脸色愈加苍白。我猜,那天之后依可能不止一次地想起过这句话,想这话都是什么意思,这话确乎是不止一种意思,但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透,也许是不敢想透。但现在让丁一给说透了。
“真的,真是对不起,可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呀!”依苍白的脸上忽又飞红。哦,她原来是这么漂亮啊!怎么,你现在才发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知道我们伤了你……可你别当真行吗?真的,真的是对不起……”
丁一倒愣了。丁一本以为这下完了,话说到这份上朋友算是吹了。若非依这样说,他下一步的行动必是逃跑,本能地逃跑,但这会儿本能忽然无力,丁一站在原地傻愣愣地望着依,心里一片空白……
然而那空白却似林中的雪地,铺展得平坦,铺展得洁净,安宁,在中午强烈的光线下泛起着点点光芒,甚至有声,是鸽子吗?那声音似从遥远之处传来,单为唤起久远的记忆——久远的哪儿呢?和谁?伊甸吗?还有夏娃?
……
事后的危难让我已记不清接下来的情节都是怎样发展的了,总之,当丁一与那个名叫何依的女孩和解之时,当他们以为“我们”“你们”和“他们”都已言归于好的时候,树林的边缘响起了“流氓之歌”。或当丁一终于寻到了那缕温香的源头,并埋头其中之际,树林里来了别人!我记得,当丁一从那心动如鼓的初吻中抬起头来,发现时空跟他开了一个无比的玩笑:不单烈日已变作夕阳,雪后的树林也已经不见,场景一下子切换到“革委会”一间黢黑的小屋。在那儿,丁一将被——不是在脸上而是在心上——打上“出卖者”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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