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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冬来得静,第一场雪落时,国子监的槐树枝桠上积着层薄白,像裹了层糖霜。阿丫和几个孩子正围着铜制的浑天仪呵气,水汽在冰冷的铜面上凝成小水珠,顺着刻度线缓缓滑落,在青砖地上晕出小小的湿痕。
“陛下,漠北的雪比咱们这儿大!”阿吉捧着个牛皮袋跑进院子,袋子里装着块冻得硬邦邦的奶疙瘩,“阿古拉哥哥说,今年的雪能没过马膝,正好冻死地里的虫子,明年的麦子肯定长得更壮!”
苏牧接过奶疙瘩,指尖触到刺骨的凉。这孩子自去年跟着商队来长安,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只是偶尔还会蹦出几个蒙古语词,像此刻说“虫子”时,下意识地比了个捏东西的手势,那是草原孩子特有的表达,带着泥土的气息。
“把奶疙瘩分给大家尝尝。”苏牧笑着把袋子递回去,“让工匠在《农时要略》里加一页‘雪地防虫法’,画个牧民埋麦种的图,再注上‘雪水浸种,来年苗壮’——这样阿古拉他们就不用特意派人送信了。”
三皇子正蹲在石桌旁,用树枝在雪地上画水车。他画的水车格外热闹,叶轮上坐着戴皮帽的牧民,水槽边站着扛锄头的农夫,连水里都画了几条蹦跳的鱼。“父皇你看!这是漠北的水车,阿吉说他们在水槽边凿了个小洞,冬天能接融雪水喂牛羊!”
苏牧蹲下身,在水车旁添了个小小的粮仓:“再画上这个,告诉所有人,水车不光能浇地,还能把雪水存起来,冬天不挨饿,春天不干旱。”
正说着,内侍匆匆赶来,手里举着份加急奏折:“陛下,南疆传来消息,蛮族首领派了使者,说想借明年的稻种,还说要送他们的孩子来长安学活字印刷。”
奏折上的墨迹带着潮气,显然是冒雪送来的。苏牧指尖划过“蛮族”二字,想起十年前在南疆平叛时,那些躲在密林里的部落,他们用毒箭射穿中原士兵的甲胄,却会在箭杆上刻“饿”字——那时他们不懂耕种,只能靠劫掠为生。
“让户部准备五千斤稻种,最好是耐湿的‘水乡一号’。”苏牧在奏折上批下朱笔,“再让工坊赶制一套木活字,把水稻种植的步骤刻成图画,配着简单的汉语和蛮族语言,让使者带回去。告诉他们,学不会认字没关系,看着图也能种出稻子。”
内侍刚走,李老妇人提着个食盒进来。食盒里是新做的酸枣糕,上面撒着层白糖,像落了层薄雪。“陛下尝尝这个!”老妇人笑得眼角堆起皱纹,“这是用漠北的青稞面做的,阿古拉那孩子托商队捎来的面粉,说要谢陛下教他们做糕点呢!”
三皇子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奶奶,比宫里的点心好吃!”
“这孩子,就会哄我开心。”李老妇人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前几日去忠烈祠,见陆安的牌位前摆了串葡萄干,是漠北送来的,说是阿古拉特意让人晒的,说‘陆安大人教我们种葡萄,我们记着他’。”
苏牧的心轻轻一颤。陆安牺牲在黑风寨时,手里还攥着包没来得及送给他娘的葡萄种子——那是他从西域商队手里换来的,说“等种出葡萄,就给陛下酿葡萄酒”。如今那些种子不仅在漠北发了芽,还结了果,被做成葡萄干,摆在了牌位前。
“让御膳房学做漠北的葡萄糕。”苏牧望着窗外的雪,“明年清明去忠烈祠时,给李将军和陆安都摆上一份,告诉他们,葡萄熟了,麦子收了,他们守护的土地,长出了甜果子。”
傍晚去西市时,雪已经停了。书铺的伙计正往门上贴新印的春联,上联是“禾苗茁壮千仓满”,下联是“民族团结万里春”,横批是个大大的“丰”字,正是阿丫他们刻的那个带麦穗的活字。
“陛下,这春联卖疯了!”伙计笑着递过来一张,“刚才有个南疆来的商人,一下买了十副,说要带回去贴在他们的竹楼门上!”
苏牧接过春联,纸质是用楮树皮和竹纤维混合造的,坚韧耐潮,正适合南疆的气候。他想起给蛮族准备的图画版农书,突然对伙计说:“让工坊再刻些带图画的春联,比如画个稻穗配个笑脸,画个水车配个粮仓——这样不认字的人也知道是啥意思。”
离开西市时,暮色已漫过钟楼。街两旁的灯笼亮了起来,映着雪地上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活字。三皇子牵着苏牧的手,数着灯笼上的字:“‘福’‘寿’‘康’……父皇,这些字在雪地里会发芽吗?阿丫说,字认多了,就能长出会说话的草。”
苏牧望着天边的晚霞,那里的云被夕阳染成金红色,像极了刚出炉的青稞饼。他轻声道:“会的。你看‘春’字,上面是‘草’,下面是‘日’,太阳照着草,草就发芽了;‘民’字,像个人站在地上,人活着,就会种地,就会认字,就会把日子过成诗。”
回到宫中,御书房的灯亮到深夜。苏牧铺开宣纸,提笔写下“岁暮融雪,万象归春”八个字,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像极了当年雁门关外的第一抹新绿。他突然想起阿古拉捎来的信,说草原的孩子现在会唱《识字歌谣》了,唱到“四海之内皆兄弟”时,都会指着天边的月亮说“长安的月亮和草原的一样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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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月光洒在宣纸上,“春”字的笔画仿佛化作了抽芽的草,在雪地里舒展。苏牧放下笔,指尖抚过纸面,仿佛能听见无数个汉字在纸上跳动,从长安的书铺,到漠北的帐篷,从江南的稻田,到南疆的竹楼,连成一片浩荡的春潮,比战鼓更激昂,比号角更绵长。
三日后,南疆的使者带着稻种和活字书离开了长安。临行前,他捧着本《农时要略》,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首领说,以后不叫‘蛮族’,叫‘水乡族’,因为我们也要种水稻,也要像水一样,和中原的百姓融在一起。”
苏牧站在城楼上,看着使者的队伍消失在雪地里,车辙印在雪地上,像条长长的纽带,一头连着长安,一头连着南疆。他突然觉得,那些长眠在雁门关的忠魂,此刻或许正化作雪花,落在这片生长着庄稼和文字的土地上,轻轻说一句:“这人间,如你所愿。”
长安的积雪刚化透,皇庄的田埂上已冒出嫩黄的草芽。苏牧踩着泥泞的土地,看农官指挥农户们用新制的点播器播种。那器具是工匠照着漠北的羊皮袋改良的,木管里装着稻种,往下一按就能在土里扎出个匀称的小坑,比用手撒种快了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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