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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秾艳一枝细看取（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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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秾艳一枝细看取

医生宿舍是一个用仓库改造的大房间。几百名医生拥挤睡在通铺上。像士兵一样，过着集体生活。医生的居住条件并不比病人的好。可见战时艰难。再无人怀疑战争的真实性。

看到有女人进来，医生们都激颤了，却被雷电击中般，定住一动不动。杨伟和紫液也不管不顾，爬到一张床上，大大咧咧的，肩并肩躺下。紫液打着呵欠：“医生也不容易。他们本是寻常人，做的不过是开开药、打打针，不料成了士兵，遂行战斗任务，随时要献出生命。这正是造化弄人。女人对于他们来说，比猴子和仓鼠还要陌生稀罕。杨老师，你一定要珍惜哦。”

杨伟嗯嗯啊啊，又想着医生打海上高尔夫的情形。他才明白了，这种游戏，无非是在不可能的地方，找一个洞钻进去。但真正的洞穴裸露时，他们却不知所措了。

杨伟在这些医生中没有看到有像鲁迅、冯唐和川端康成的。文艺男神身边通常簇拥着大群女性，但此刻不是。只有一个紫液，是他的专属。他很久没与女人在一起了，心潮连天却无以招架。他瞪眼看天花板。它像天文馆穹幕，放电影般，万点星光，都是滚动不休的数字，是影子医院统计部门发送的指标，提醒大家，如何完成定额，活人的，尸体的，以及重症感染率、大病传播率和治愈率，还要乘以病房艰苦指数。不管怎么讨厌司命，数字的确仍在仪式般发挥作用。

杨伟摸摸枕头下面，以为会藏有手枪，却并无一物。他才想起如今所有武器都是药。他的胳膊碰着了女人肋部。那儿颇为生硬，仿佛皮下有金属。她究竟是怎样一种生命？他想，“思想的基础不仅要看，也要摸”。他在头脑里描出她的裸体，却不敢动作。他害怕看到或碰到不该看不该碰的东西。他无法预知，他和她之间，还会发生什么。但他这时至少可以多看她几眼了。从侧面观察，紫液的躯壳具有东方海岸线一样的轮廓。她精致的鼻翼上跳跃着光滑的、类似初春的光斑，竟似一尘不染。她的脑袋上还长着一副独具匠心的耳廓。她的胸脯像真正的少妇一般波涛起伏。她结实紧凑的一身肌肉犹如杨伟坐过的那架直升机。光看外观，她完全就像或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杨伟内心不禁生发出对创造她的力量的惊奇，也更加钦佩万古教授。仅仅为了繁洐，不必把生命做成这样吧。可见一切是为了战争或艺术。之所以派她来，是因为除了敌人和海妖，就只有女人厉害了。不如此，降不服杨伟这位特殊病人。

他想起以前跟女人在一起，虽然互相进入，但没有感觉。他有过女儿，也仅把她当作无聊时的玩具。但这个合成女人，唤起了他的生理冲动。他却不知怎样伺候她。这也是由于他无法确定，她和他，究竟谁有灵魂。他不太能够理解，灵魂也可以打印出来。她也是复制的，理论上讲，跟司命做的一样，意识和记忆上载后，也只是造出一个中文屋。她的情感和反应，可能仅仅是生化算法的自动运行。她能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吗？他无法肯定。

半夜，有医生打完高尔夫，从海上回来，一片片在杨伟和紫液周围躺倒，漠然看了他们两眼，立即机械睡死。医生宿舍变得像一座咸湿燠热的丛林。霉菌在大家的腋下和胯下腐烂，仿佛医生也成了病人。杨伟才体味到，自己终于变身为了他们中一员。他期望晨光慢些降临。

紫液忽然醒了。“做梦了吧？”她疑惧地问，像只受惊鱿鱼。

他急忙说：“没有，没有。你做梦了？梦到什么？”

女人黯然说：“噢，子宫及其附件，都是肉长的，代表了我真实的一面，红艳艳的茄子或月亮一般，从夜空中叭叭叭不断掉下来，在钢铁一样的海面摔得稀巴烂……唉呀，这就是战争吗？凭什么我要被造出来，干这种事呢？为什么不把我放到和平时代，让我相夫教子呢？”她出人意料哭了，粉泪簌簌，与白昼时判若两人。她忽然伸手把男人抱住，而不是相反。

瑟缩在紫液怀中，杨伟说：“其实你也怀疑这场战争吗？你又饿了吧。你不该有这样的梦哦。”

他不安地想，女人跨越生死界河，来做他的联系人，她自己却无人抚慰。他一筹莫展，只好又问：“还梦到别的吗？”

她说：“梦到义字全灭。有一天，我们两个也会翻脸吗？成生死对头吗？”

她又把他放开了。他才松了一口气，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她在说什么啊。他体会到了女人心底的隐痛。她的表象之后还有另一个她。她怀念从前甚于重视现在。她的前世记忆仍在作祟。她有鬼附身。作为医院船上唯一的女人，她真是生不逢时。她懂得不少道理，明白许多事情，什么都对他说了，却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未及表白。她对未来并不信心十足。她大吃大喝就是要掩饰这个吧。女人需要的究竟是何物？他对她的模版感到好奇，却不敢究问。她的痛又是什么呢？他与她到底是哪样关系？才刚刚认识，什么也没做，何谈翻脸，更不要说生死对头。但的确什么都有可能在下一刻发生——或者其实已经发生了。他们的相遇是偶然中的既定，是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把他们暂时联结在了一起，却看不到结局。

他说服自己，这些都是机械的，她什么也不知道，最终还是忍不住问，怀着似若真诚而残忍的祈愿：“你那个牺牲了的原型，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苦恼地说：“我记不太清了。只略有印象。她也爱吃东西。她死得很痛苦……但她是何人，有甚来历，都不知道。这方面的记忆，万古教授没有向我发还。哦，没事的。”她的愁绪转瞬烟消云散，“我的任务只是与你保持联系。”

他又巴望她再抱他一下。但意识到她的人生使命只是做一名联系人，便不敢造次。

她爽快利落地抹抹眼角：“嗨，没什么，背叛一次足够。不再相信爱，这可以么！”

紫液恢复了男人般的坚硬直白，却让杨伟一下想到更年期的女性，她们要到五十岁后，才会像爱丽丝·门罗那样，爆发出虚构现实的创造力。但是，剩下的时间真的不多了，谁也等不起。

他变得烦躁，想刻薄地说一句：不管你有多么神秘莫测，不管你掌握多少内幕隐情，就算以人的面目和实体呈现，你原本不过就是个小护士吗。但他还是把怨言压在了心底。

她掏出一块甜点塞进嘴。他为她不给他吃而恼火，想伸手从她口中把食物抢出来，却也不敢这样做。

她快人快语：“我清楚，老师你还有许多疑问，但请不要再问了，好吗？不是我不想回答，而是没有时间了……听，整个医院在进食呢！”像猎鸟者一样，她聚精会神睇定黑暗虚空中的一点，好像凶狠的敌人要从那里一股股冒出来。

杨伟听了听，果然又传来噬食声，好像所有病房成了食堂。这让他感到真实。他说：“再睡会儿吧，缓过劲来，就可以回到驱魔大会了。你也去吗？我们共同努力找到神奇病人，就没有危险了。赶紧睡啊，睡着了，就不饿了。”

他仿佛至此才终于承认和接受了自己新的人生使命。病人也要为医院船的存亡而战呀。杨伟说罢，虚伪地转过身，把脊背冲着女人。

头顶上方传来轰鸣。似乎直升机又一次飞起，为了人类的生存而出动。杨伟好像看到万古教授的双目飘荡在半空中，时隐时现。只有那副眼神才会把女人勾走，而不是任何自然或人造的肉身。他于是转过来，把紫液若即若离抱住，贴近了从头至脚打量，把她每一根汗毛看在眼里，像她才是他记忆的容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