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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模一样的字,就连两个“页”之间的两横,也如那封信上所写一般,一横占了半格,剩下一横又分了剩下半格,状如添笔。
他将这幅字展示给众人看,范应锡立即说道:“这……这写的是黄使君的女儿啊!难道这是她的自白书?”
周庠点头道:“正是啊,看这内容,父母抚养十数年,一夜之间只剩了她一个,手上又沾了鲜血,全是因爱而起——这不就是黄使君的女儿,黄梓瑕的自白书吗?”
禹宣默然点头道:“而且,我与黄梓瑕常在一起,十分熟悉她的字迹,这……确实是她亲笔所书无疑。”
“你确定吗?”黄梓瑕用力深吸一口气,将这张自白书拿在手中,“请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张自白书的?”
禹宣望着她坚定的眼神,那里面毫无犹疑的神情,让他一直秉持的想法,终于开始动摇起来:“在……黄使君的坟墓建好的那一日,今年的四月十六。”
“那么你拿到那封所谓‘自白信’的情形,是不是你在墓前自尽,被齐腾所救的时候?”她反问。
禹宣点点头,在这一刻,因为她口中的“自尽”二字,他忽然觉得后背一僵,有一种冰凉无比的尖锐痛感,沿着他的脊椎而上,最后狠狠刺入他的脑中——
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恐慌,让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那么,那封信又是如何出现的?你说是在你被救回家之后,忽然出现在案头的。可毫无异样的家中,到底会是谁潜入,什么也不干,单单只给你送了这么一封信?”
禹宣的气息,沉重而急促,仿佛濒临死亡的兽。他看见了自己最害怕的东西,正在一步步,毫不留情地逼进,降临,直至将他彻底摧毁。
黄梓瑕的声音,清晰而决绝,一字一句,传入他的耳中:“自成都府出逃之后,三月至京,四月黄梓瑕身在京城,正隐姓埋名、协助王爷破解王妃失踪案,何曾有机会给你传送信件?”
她的目光,缓缓转向沐善法师,淡淡说道:“法师大名,令成都府所有人称颂。人人皆知您佛法无边,能转变人的心绪思路。所以我在想,禹宣当时为何而自尽,齐腾又为何而请您到刚刚被救回的禹宣身边,而您又对禹宣做了什么,我也能猜出一二。”
沐善法师双手合十,看着夔王的神情,那一双眉毛倒挂下来,一副悲苦的模样:“阿弥陀佛……齐施主当日邀我上门,说是朋友欲寻短见,请我救他一命。我过去时,禹施主果然性情激烈,难以遏制,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老衲岂能坐观,于是便让他忘却了当前最可怕的那场前尘往事。”
千枝烛灯座灿烂无比,在此时的夜风中摇曳出万千乱影。
众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却都无法出声,只看着他的面容。他望着沐善法师,脸上仅存的一点希冀,就像春雪般渐渐消融,只剩得绝望与痛苦一点一点蚕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留下一片惨白。
禹宣的脸色,惨白中混合着青紫,那眼睛里残留的一丁点希望,也渐渐地黯淡了下去,如同最后一朵烛焰在风中无望的摇曳,终于还是被此时沉沉的夜色彻底掩盖,化为灰烬。
他跟着黄梓瑕,一步一步追踪这凶手的脚步到此时,却万万没想到,他自己,就是自己要揪出来公之于众的凶手。
在一片死寂中,黄梓瑕看着面前的禹宣,只觉得心口茫然地痛,茫然地恨,可又比茫然更让她觉得绝望。
她望着禹宣,望着这个自己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忽然因为心口的绝望而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她抓起李舒白写的那张自白书,向着禹宣狠狠扔了过去:“是啊,你忘了,连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恶行,都忘了!”
她身体颤抖,思绪紊乱,喉口嗬嗬作响,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你写下自白书,放在自己屋内自尽,却还妄想着保存自己的名声,只敢用黄梓瑕的字迹写!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自白书,却在你忘了一切之后,作为黄梓瑕的另一个罪证,牢记在心中!”
众人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都是大骇。
李舒白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什么也没说,只回头对众人道:“黄使君及夫人对崇古有大恩。”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做出叹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着黄梓瑕,那一张惨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眸子毫无亮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头,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不是的。”
黄梓瑕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张大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装黄梓瑕的字……那时,我想要追随使君一家而去,心绪激荡,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下那种字体,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我那时在心里,一直,一直在想着……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无数遍替她抄写文章,我可以连错字也和她错得一样……”他说着,那艰难的声音,虽依然干涩,却显得越发清晰起来,“还有,你之前说,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黄使君一家了,于是搬出了使君府……其实,不是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一句话让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黄梓瑕……”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使君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使君府,去往成都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使君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使君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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