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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与紫贝壳的夜话一个作家的灵魂独白（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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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鱼与紫贝壳的夜话——一个作家的灵魂独白

有的诗人把贝壳喻为仙女浴后遗落在海滩的衣裳。真够浪漫的！

我有一枚洁白的贝壳，是我从西沙群岛中的一个沙滩上捡回来的。我十分珍惜这颗贝壳，这不仅因为她的存在，使我常常怀念中国南海一块翡翠般的礁盘；那贝壳玉石般的洁由，还常使我想起人世间的浑浊。静夜灯下更为牵动我思维的是，这颗和大海潮汐相伴的海贝，究竟是被什么东西扼杀了生命？！

如今，她完全变成了无生命的装饰品，被我端放在写字台前，一位好友从丹麦归来，送我一尊小小的铜铸的“美人鱼”，我让安徒生童话中披着长发的海的女儿，端坐在贝壳的凹心，让她们彼此叙述对海的思念，重温苦咸苦咸的浪花，以及她和她轻松的或沉重的往事。

望着台灯下的两颗美丽而孤独的灵魂，我听见了她和她在冥冥秋夜的生命倾诉：

美人鱼：你是怎么变成装饰品的？贝壳：你哪？

美人鱼：我先提问的，你该先回答。贝壳：你每天24小时压在我身上，我时时刻刻为你负重，我有权利要求你先回答。

美人鱼（沉吟了片刻）：那是主人的刻意安排，主人让我坐在你的壳体之上，是以表示我们的身分不同。

贝壳：你别自作多情。你在上边端坐，因为你体积小，我在下面让你坐着，因为我体积大；但在主人眼里，你和我都是摆设。

美人鱼（从苦涩无言转向忿懑、我虽死犹生，我的生命永恒。你知道有个童话作家安徒生吗？我永远活在他的书页里。贝壳：小姐，别往脸上贴金了。我不过死过一次，你却死过多少次了。你记得你的悲怆历史吗？你的母体矗立在哥本哈根海岸，你不会忘记吗？！美人鱼：那是在1914年。

贝壳：你记忆力还不错。你还能记起1964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美人鱼（由忿懑而悲凉）：那一年发生了……发生了……贝壳：别不好意思嘛，你我都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家族史。你不好意思说，我替你说罢！那年，孕育你的母体一那尊高大的美人鱼的头被人砍掉。你母亲早就死了，你怎么会永生？！

美人鱼（潸然泪落）：可是后来又给她按上了一颗新的头呀！贝壳（第一次动容、慨而慷地喊道那是艺术家的伪作呀！他们为了装饰美好，不断掩盖严酷的真实。你就是断头母体的一个新产儿。

主人此时停下耕耘的笔，他点燃了一支烟，透过缭绕的烟云，深情地凝视着洁白的贝壳和坐在贝壳怀里的美人鱼。小小的美人鱼神态恬静，似无任何悲楚的往事，她一身青铜色的皮肤，眼波似流向哥本哈根湾海里的轮渡和桅帆。她可能根本不知道，生养她的母亲，最近又被人生在美丽的颈部，锯开了一条近20厘米的口子。而世界上的作家和诗人歌唱的美人鱼的诗章和散文成千上万，又有哪个文豪去写她颈上流下的鲜血呢！

美人鱼（感伤地）：我的一条胳賻也是假的。贝壳（十分惊愕）：这我还不知道。美人鱼：1984年我哥本哈根的母亲被人断去一条手臂，很快被艺术家给焊接上了。

贝壳：你比我还惨，因为你已经死过多次了。我么，只死过一次，就那么一次。美人鱼：是老死的吧？

贝壳：你总站在海边，对海贝家族怎么没有一点了解；如果我是老死的，外壳呈现深灰色，就像人间火葬场焚尸炉里的骨灰。你看我浑身玲珑剔透，怎么会是老死的呢？我要是那类货色，主人能把我从西沙群岛捡回来，千里迢迢带回北京，跟你这条美人鱼一块摆在这写字台上吗？！

美人鱼（语塞了许久）：你有坚硬的外壳，又生活在海底，谁能戮杀你呢？”

贝壳：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是聪慧的，你应当知道。美人鱼：你容我想一下。

贝壳：据说长着娇媚面容的女郎，智商和容貌成反比例。美人鱼（迫不及待）：你是渔夫打捞上来，煮食了你的肉，将你的壳体抛在海滩上的。当时，你正年轻，或许刚刚当上了母亲。

贝壳：猜对了一半，我当时已经孕育成了腹内的珍珠。怛不是渔夫的网把我捕捞上来的。

美人鱼：这回我猜着了。你所在的南中国海，海底正在进行造山运动；并不安分的地壳，喷发出炽热的岩浆，掀起了暴戾的海啸，一下把你从海底抛向海岸的沙滩，于是你和你的家族，便一块遭到厄运。

贝壳：贴边了，但还不十分准确。你们在海上称地壳运动为“造山”，我们在海下，动物管这叫“造神”。每每立起一座山神，发狂的海都向海滩抛出无数海底家庭。我就是这样被抛上沙滩的。

此时主人再次停下在稿纸上爬行的笔。原来不净是人间有造神的奇伟行动，海里也有造神一说。那神就是拱出海面的峰峦。

美人鱼：那你是为山神而奠基的牺牲品了！贝壳：沙滩是软的，我有保护自己的硬壳，因而没伤及我的一根毫毛。只是我对陆地上的世界感到陌生。

美人鱼：陌生会变成熟悉，关键是你到底是怎么死的？我极想知道这一点。

贝壳：（沉吟无语）……美人鱼：因沙滩干旱而憋死的？贝壳：那是潮湿的沙滩，海水常常漫过我的身子。美人鱼：你到底是怎么变成一个贝壳的，我承认我智商太低，真地猜不出来了。

贝壳：说起来像一出龙宫里演的大戏。大约是我被甩上海滩的第5天，我忽然看见一群我的同类，蹒蹒跚跚地向我奔来。说是我的同类吧，它们的外壳像我一样，可是爬行的速度快得出奇。我正纳闷这些同类是我哪门子亲戚，它们已然爬到我的身边，我张开壳体表示欢迎它们，哪知那些壳体里突然露出一只只带毛的爪子，待我肴清是一只只撗行霸道的小螃蟹时，它们已经疯了般地吞噬我的五脏，你争我夺地争抢开我孕育的珍珠。我想合起贝壳，已然是太晚太晚了，只是感到一阵阵钻心巨痛，我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美人鱼：噢！你是被“寄生蟹”杀死的。贝壳（黯然地）：是的。美人鱼（低泣着）：真比我还可怜。贝壳：还有更可怜的事情呢！美人鱼：你说什么？

贝壳：这是我那脱离壳体的飘飘悠悠的魂儿看见的，它们把我肉体吃光一一包括养育珍珠的胎盘和子宫，掠夺光了珍珠以后，便把我空空的壳体，当成它们的巢穴，困倦时它睡在里边，出去残杀时，它们把我顶在头上，当成自卫的头盔。我的灵魂终于明白了，我们那些家族，都是被这些寄生蟹杀死的，然后变成它们洁白而耀眼的甲胄。吃你、抢你，还把你当成伪装，去袭击善良……

主人若有所思地第三次抛开写作的笔。他第一次认真地把美人鱼取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把贝壳举到灯下，仔细地端详。他惊异地发现那洁白壳体的边缘上，有着小小的紫红斑点。它像鲜红的血，但却又比鲜血明亮。

主人开始翻阅案头辞典。在海贝类的条目里，终于找到了这种贝类的学名一一她叫唐冠螺。之所以有这样美丽的称呼，是因为它的体形酷似唐代武将头上威武而美丽的盔冠。或许是由于作家职业本能的缘故吧，我突然想到人间也有“寄生蟹”，他（她）们独居在前辈人的威武盔冠之下，干着和海滩上寄生蟹一样巧取豪夺的勾当……

美人鱼《嚶嚶而泣）：你真够惨的，死得竟然这么目不忍睹。贝壳：你我都是邪恶的牺牲品。可是那些描写贝壳的诗人，把我总他妈的写成“仙女浴后遗落在海滩的衣裳”，那些诗人良心叫天狗给吃了。只有那些严肃的作家，才能看到我是被“蛀虫吞噬了的空空的壳体”呢！

美人鱼：我也是个不幸儿。那些咬你嚼你的寄生蟹，其实都是王子哥儿。你读过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吗？我原来是一条长着鱼尾的小美人儿，在一次海上风暴中，我抢救过一位王子哥儿。我爱他爱得要死，为得到他的爱，我服了一剂巫师的药，把鱼尾变成了两条白白的腿儿。噢！但是从此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用眼波表述我对他像海一样的深情，可是这位王子哥儿却娶了邻国的一个公主当了妻子。贝壳：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美人鱼：我在龙宫里的老母亲和五个姐妹，赐给我一把剪子，告诉我只要用剪子扎破那王子哥儿的心脏，让那滴滴鲜血流到我的腿上，我的双腿就能还原成鱼尾，重新回到大海里去漫游。可是……可是……我做不出来。我们的悲剧都在于太善良了。对吗？

贝壳：可惜我们对邪恶知道得太晚了。美人鱼：是用生命作代价换来的。

凌晨两点，我吞下的安眠药失灵了。我反复琢磨着贝壳和美人鱼的夜话，觉得她和她再不是我写字台上的摆设。我爬起来，把贝壳洗得一尘不染，又把美人鱼胴体用净布擦得干干净净，重新放到写字台前，才安然睡去。

从此，我案头多了一部喻世经书；我挥笔写作时，我面前有了一面明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