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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第1页）

这日，她抱着莲心在廊子上晒太阳，佟忍安站在门口揪鼻子毛，一使劲，一扭脸，远远一眼就盯上香莲的脚。佟忍安何等眼力，立时看出她的脚大变模样，神气全出来了。佟忍安走过来只说一句：&ldo;后晌，你来我屋一趟。&rdo;转身便走了。

她打进了佟家门，头次进公公屋，也很少见别人进去过。这屋子一明两暗，满屋书画古董，一股子潮味儿、书味儿、樟木味儿、陈茶味儿、霉味儿，浓得噎人。她进来就想出去换口气。忽见佟忍安的眼正落在她脚上。这目光赛只手，一把紧紧抓住她脚，动不得。佟忍安忽问：

&ldo;谁帮你捯饬这脚?&rdo;

&ldo;我自己。&rdo;

&ldo;不对，是潘妈。&rdo;佟忍安说。

&ldo;没有。我自己。&rdo;香莲不知佟忍安的意思，怕牵扯潘妈，咬住这句话说。

&ldo;你要有这能耐，上次赛脚也败不下来……&rdo;佟忍安眼瞧别处，不知琢磨嘛，自个儿对自个儿说，&ldo;唉!这老婆子!再收拾好这双脚，更没你的份儿啦……&rdo;他起身走进东边内室，招手叫香莲跟进去。

第19章三寸金莲（7）

香莲心怕起来。不知公公是不是要玩她脚。反过来又想，反正这双脚，谁玩儿不是玩儿，祸福难猜，祸福一样，进去再说。

屋里更是堆满书柜古玩儿，打地上到屋顶。纸窗帘也不卷，好暗。香莲的心嘣嘣跳，只见佟忍安手指着柜子叫她看。柜子上端端正正放一个宋瓷白釉小碟儿，碟上反扣着一个小白碗儿。佟忍安叫香莲翻开碗看。香莲不知公公耍嘛戏法，心里揪得紧紧，上手一翻拿开碗!咦呀!小白碟上放着一对小小红缎鞋，通素无花，深暗又鲜，陈旧的紫檀木头底子，弯得赛小红浪头，又分明静静停在白碟上。鞋头吐出一个古铜小钩，向上卷半个小圆，说不出的清秀古雅精整沉静大方庄重超逸幽闲。活活的，又赛件古董。无论嘛花哨的鞋都会给这股沉静古雅之气压下去。

&ldo;哪朝哪代的古董?&rdo;香莲问。

&ldo;哪来的古董，是你婆婆活着时候穿的。&rdo;

&ldo;这样好看的小鞋，怕天下没第二双!&rdo;香莲惊讶瞪圆一双秀眼说。

&ldo;我原也以为这样，谁知天不绝此物，又生出你这双脚来，会比你婆婆还强!&rdo;佟忍安脸上刷刷冒光。

&ldo;我的?&rdo;香莲低头看自己的小脚，疑惑地说。

&ldo;现在还不成。你这脚光有模样!&rdo;

&ldo;还少嘛?&rdo;

&ldo;没神不成。&rdo;

&ldo;学得来吗?&rdo;

&ldo;只怕你不肯。&rdo;

&ldo;公公，成全我!&rdo;香莲&ldo;扑通&rdo;跪下来。

谁料佟忍安&ldo;扑通&rdo;竟朝她跪下来，声儿打颤地说：&ldo;倒是你成全我!&rdo;他比她还兴奋。

她不知佟忍安怎么和潘妈一样，到底为嘛都指望她这双脚，只当公公想玩儿。香莲有自己一盘算盘珠儿，通身一热，站起来把脚伸给他。佟忍安抱着香莲小脚说：&ldo;我不急，先成就你这双脚再说。&rdo;他问她，&ldo;你认得几个字儿?&rdo;

&ldo;蹦蹦跳跳，念得了《红楼梦》。&rdo;

&ldo;那好!&rdo;佟忍安立时起来拿几套书给她，&ldo;反反复复看了，等你心领神会，我再给你开个赛脚会，保你拿第一!&rdo;

香莲这会儿才觉得一脚把佟家大门踢开。她把书抱回屋，急急渴渴打开，是三种。一是《缠足图说》，带画的;一是李渔写的《香艳丛谈》，也带画带小人;还有薄薄一小本，是《方氏五种》，全是字。打粗往细看上几遍才懂得，小脚里头比这世界还大。潘妈那些玩意儿，还是皮毛，这才摸到神骨。打比方，奶奶给她是囫囵一个大肉桃，潘妈给她剥出核儿来，佟忍安敲开核儿，原来里边还藏着核仁。核仁还有一百零八种吃法，这叫做：

能人背后有仙人，

仙人背后有神人。

七回天津卫四绝

今儿，爷几个凑一堆儿，要论论天津卫的怪事奇人，找出四件顶绝的，凑成&ldo;津门四绝&rdo;。这几位事先说定，四件里头，件件都得有事，还得有人，还非得大伙儿全点头才能算数。更要紧的是这事这人拿出去必能一震。叫外地人听了张口瞪眼，苍蝇飞进嘴里也不觉得才行。这样说来论去，只凑出三件。

头件叫做恶人恶事。

这是说，城内白衣庵一带，有个卖铁器的，大号王五，人恶，打人当玩儿，周围的小混星子们都敬他，送他个外号叫小尊，连起来就叫小尊王五。前几年，天津卫的混星子们总闹事，京城就派一位厉害的人来当知县，压压混星子，这人姓李，都说是李中堂的侄子。上任前，有人对他说天津卫的混星子都是拿脑袋别在裤带上的，惹不得，趁早甭去。姓李的笑笑，摇摇头，并不在意。他后戳硬，怕谁?上任这天贴出告示，要全城混星子登记，凡打过架即使不是混星子也登记，该登记不登记的抓来就押，还嘱咐县里滕大班头多预备些绳子锁头。这滕大班头，人黑个大，满脸凶相，出名的恶人，混星子们向来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今儿他公务在身，话就该另说。小尊王五听到了，把一群小混星子召到他家，一抬下巴问道：&ldo;天津卫除我，还谁恶?&rdo;小混星子当下都憷李知县和滕大班头，就说出这二人。小尊王五听罢没言语，打眉心到额顶一条青筋鼓起来，腾腾直跳，转天一早操起把菜刀来到滕大班头家，举拳头&ldo;哐哐&rdo;砸门。滕大班头正吃早饭，嚼着半根果子出来，开门见是小尊王五，认得，便问：&ldo;你干嘛?&rdo;小尊王五扬起菜刀，刀刃却朝自己，&ldo;咔嚓&rdo;一下把自己脑袋砍一道大口子，鲜血冒出来。小尊王五说：&ldo;你拿刀砍了我，咱俩去见官。&rdo;滕大班头一怔，跟着就明白，这是找他&ldo;比恶&rdo;来的。照天津卫规矩，假若这时候滕大班头说：&ldo;谁砍你了?&rdo;那就是怕，认栽，那哪行!滕大班头脸上肉一横说：&ldo;对，我高兴砍你小子，见官就见官!&rdo;小尊王五瞅他一眼，心想这班头够恶!两人进了县衙门，李知县升堂问案，小尊王五跪下来就说：&ldo;小人姓王名五，城里卖香干的，您这班头吃我一年香干不给钱，今早找他要，他二话没说，打屋里拿出菜刀给我一下。您瞧，凶器在这儿，我抢过来的，伤在这儿，正滴答血呢!青天大老爷得为我们小百姓做主!&rdo;李知县心想，县里正抓打架闹事的，你堂堂县衙门的班头倒去惹事。他转脸问滕大班头这事当真?假若滕大班头说：&ldo;我没砍他，是他自己砍的自己。&rdo;那也是怕吃官司，一样算栽。滕大班头当然懂得混星子们这套，又是脸上肉一横说：&ldo;这小子的话没错，我白吃他一年香干不给钱，今早居然敢找上门要账，我就给他一刀，这刀是我家剁鸡切疙瘩头的!&rdo;小尊王五又瞅他一眼，心想：&ldo;别说，还真有点恶劲!&rdo;李知县又惊又怒，对滕大班头说：&ldo;你怎么知法犯法?&rdo;一拍惊堂木叫道：&ldo;来人!掌手!五十!&rdo;衙役们把架子抬上来，拉着滕大班头的手，将大拇指插进架子一个窟窿眼儿里，一掰，手掌挺起来，拿枣木板子就打，&ldo;啪啪啪啪&rdo;十下过去，手心肿起两寸厚，&ldo;啪啪啪啪啪啪&rdo;又十五下，总共二十五下才一半，滕大班头就挺不住，硬邦邦肩膀子好赛抽去筋，耷拉下来。小尊王五在旁边见了，嘴角一挑，&ldo;嘿&rdo;的一笑，抬手说：&ldo;青天大老爷!先别打了!刚才我说那些不是真的，是我跟咱滕大班头闹着玩儿呢!我不是卖香干是卖铁器的。他没吃我香干更没欠我债，这一刀不是他砍是我自个儿砍的，菜刀也不是他家是我铺子里的。您看刀上还刻着&lso;王记&rso;两字呢!&rdo;李知县怔了，叫衙役验过刀，果然有&ldo;王记&rdo;两字，便问滕大班头怎么档事。滕大班头要是说不对，还得再挨二十五下，要是点头说对，就算服栽。可滕大班头手也是肉长的，打飞了花，多一下也没法受，只好连脑袋也耷拉下来，等于承认王五的话不假。这下李知县倒难了!王五自己砍自己，给谁定罪?如果这样作罢，县里上上下下不是都叫这小子耍了?可是，如果说这小子戏弄官府给他治罪，不就等于说自己蠢蛋一个受捉弄?正是骑虎难下，气急冒火的当儿，没料到小尊王五挺痛快，说道：&ldo;青天大老爷!王五不知深浅，只顾取乐，胡闹乱闹竟闹到衙门里，您不该就这么便宜王五，也得掌五十。这样吧，您把刚刚滕大班头剩下那二十五下加在我这儿，一块算，七十五下!&rdo;李知县火正没处撒，也没处下台阶，听了立时叫道：&ldo;他这叫自作自受。来人!掌手!七十五!&rdo;小尊王五不等衙役来拉他，自个儿过去把右手大拇指插进架子，肩膀一抬手心一翘，这就开打。&ldo;啪啪啪啪&rdo;一连二十五下，手掌眼瞅着一下下高起来，五十下就血肉横飞了。小尊王五看着自己手掌，没事，还乐，就赛看一碟&ldo;爆三样&rdo;，完事谢过知县，拨头就走。没过三天，李知县回京卸任，跟皇上说另请能人，滕大班头也辞职回乡。这人这事，恶不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