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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女人也惊恐地指着她问:“侬是撒宁?”
她对她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也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勾着身子拧开水龙头洗脸,一捧清水一捧眼泪,再昂起头来,脂粉全无,脸颊的雀斑像一颗颗金黄的麦穗。
灯泡坏了,忽明忽灭,麦穗也跟着忽亮忽暗,暗了也就淡了,美是要见光的,天光不够还要借助灯光;丑则是要往暗的地方藏一藏的,天要黑,灯要暗,眼要半眯着,朦胧之中也就含混过去了。
八卦的小护士忍不住跑去楼上找朱丹,声情并茂地跟她讲说,医院来了一个疑似是她母亲的女人,呆在六号病闹了一阵,闹到要离婚,现在看样子是要走了。
朱丹正点了酒精灯煮针头,预备给顾越珒注射一剂0.2mg胃长宁,她虽苦学一夜,但手生得很,见状立马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望向顾越珒。
顾越珒伸出手臂摊在桌子上,道:“一百块。”
护士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顾先生,你看我行不?我技术很好的。要不咱们老熟人打个折,五十?”
顾越珒缩回手,淡淡道:“不用,我和你不熟。”又对朱丹道:“酒精炉先灭了,回来再煮,我看会报纸,希望这次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丹蹬蹬蹬一路小跑下楼,悄悄地探了一眼六号病房,找来找去,不见周兰芝的身影,顿感失落。
王奶奶的孙女恰巧出来扔橘子皮,见到她鬼鬼祟祟的不免盯着看。瞧她长得与方才闹离婚的太太神似,走上去问道:“你是不是找人?”
朱丹点头。
“她去厕所有一会儿了,不知走了没。”
朱丹道了谢。
“她很勇敢,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敢跟丈夫离婚!”
朱丹茫然地走到厕所门口,门开了,周兰芝走了出来,用手帕擦着手,额前的发丝湿了,一绺一绺贴在耳鬓。
“姆妈。”
“姆妈。”
周兰芝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侬两天么得回家,去哪儿了,有地方住没?”
她说完下意识地从皮包里取出纸烟衔着,火柴一划,蓦地想起医院禁烟,立马吹灭,迫切地吸了两口冷烟解馋。
朱丹道:“我暂时住在医院。”
周兰芝侧着头打量她,一头雾水道:“侬这么穿这身衣服,演的哪一出?”
朱丹解释道:“治病住院把钱花光了。上面病房刚好有个病人找看护,给钱,我就应下了。”
周兰芝敲了敲烟身,思忖道:“事情我都晓得啦……我跟他讲——出院就离婚,什么也不要,就带着你走。”
朱丹惊愕地看着她,诧异道:“姆妈,你是说,要跟他离婚?”
“不错呀,这样的畜生还跟他住在一起作孽么!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侬给我几天时间,我接你回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是新的家!”
朱丹冲上去抱住她,伏在她的胸口哭,一只眼睛淌着悲伤的泪,一只眼睛淌着喜悦的泪。
周兰芝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诧异她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乳房也发育了,她简直就是十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周兰芝——十六岁的周兰芝在哭!
“侬要记住,覅靠男人,覅信男人。”
朱丹仰起脸,望着映入眼帘的尖下巴,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骇人的力量。对于她翕动的嘴唇里所迸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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