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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庾祺与众大夫巡诊归来,未至院中,远远见个穿沉香色圆领袍的男人从另一条翠阴密匝的岔路上走过,看那方向正是打他们院子那头过来的。虽没看清是谁,但这园中还会有哪个年轻男子穿得起那种衣裳?
庾祺渐渐将眉心聚拢,本来随和的目光一沉到底。
与他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较年轻的大夫,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姓鲍名显尉。这鲍显尉睐着他那脸色又冷淡下来,以为是哪句话得罪了他,忙拱手而笑,“我若是哪句说得不对,还请庾大夫指教。”
他虽年长庾祺好几岁,在诸位大夫中却是难得的谦卑有礼,因而与庾祺讲医论药,并不敢小瞧他年轻,也不曾嫉他之才。庾祺亦待他与别个不同,虽一样话不多,却难得知无不言,坦诚相交。
庾祺见他误会,含笑摇头。过会忽想起他府上也有位小姐,好像与九鲤年纪相仿,先前还曾到园中来给他送过换洗衣裳。
可巧,正好请教,“我记得鲍大夫家中有位千金,前一向见她进园来给送茶饭衣裳,听她言谈举止真是乖巧懂事,不知是怎样教养的?”
怎么兀突突说到家务?鲍显尉诧异顷刻,旋即想起他那位伶牙俐齿的侄女,便笑着摆手,“那是在外头装装样子罢了,在家也是一样,和姊妹们拌嘴吵闹,何来乖巧懂事?我这一向到荔园来,也真是难得耳根子清净。”
“令媛可曾定过亲?”
鲍显尉摇头,“定下了,只等夏天就要打发出阁了。”
“今年?早了些吧?”
“这还算晚的呢,她今年十六岁,家里的表姊妹们差不多十四.五就出阁了。”
庾祺三缄其口,原想讨教些如何规范少男少女间来往的话,又怕叫人误会九鲤是个多不守规矩的姑娘。因此改笑道:“是不是这年纪的丫头都不爱听长辈的话?你说一句,她倒有千般道理等着来驳你。”
“这也不单是先生一家之难,我家中两个女儿,小的十二岁,一样和她娘顶嘴。姑娘家,打又不敢狠打,骂也不能狠骂,不读书识字的倒也罢了,尤其是读过几本书偏又没吃过什么苦头的,自以为在书上学得万种道理,你那些过来人之言,倒成了迂腐势力了!所以我和她娘这两年都少说,嗳,还真别说,少说少管些,她们倒还听话些。”
原来凡养女的人家皆有此烦恼,青春年少的人,多少都有些反叛,也许鲍显尉这法子不错,少问少管,没人同她争,她也不必跟你对着干了。
“我听说令侄是老太太带大的?”
庾祺点头,鲍显尉又笑,“这就更难了,祖父祖母疼起孙子孙女更是没边!何况做叔叔的,更不好管紧了,就怕对不起她天上的父母。依我之见,庾大夫该娶位夫人进门替你管一管,家中有能主事的年轻妇人,将来议亲时也要少吃些暗亏。”
将庾祺说得无话可答,只得言谢。
因说到议亲之事,不免探听起齐家,“园子里那位县丞齐大人,他府上的情形不知你清不清楚?”
“齐叙白?”鲍显尉笑叹一声,抑下嗓音,“说起来他们府上,那才是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他曾祖父乃是状元及第,祖父自幼读书,当年是三鼎甲出身,不到四十便入列内阁,曾做过两朝重臣。可惜当年‘皇梁之变’,齐老太爷因以煮豆燃萁之说劝谏新帝宽恕意图谋逆篡位的兄弟,后被新帝剥权留名,劝以致仕,将齐家遣回南京老家。”
所谓“皇梁之变”,是说当年皇室争储之乱,那时当今皇帝还是皇太子,其弟丰王篡改先帝遗诏,意图篡皇太子之位,那封遗诏正是放在先帝书房的横梁上,所以民间戏称“皇梁之变”,也取黄粱一梦之意,取笑当年丰王想登基为帝不过是南柯一梦。
后来丰王败终,当今皇上正位登基,丰王与几十名亲眷皆被处死,素日拥护丰王的臣下也皆受牵连。齐老太爷当时替丰王求情,自然也不免遭秋后算账。
“他们一家迁回南京不久,齐老太爷就病逝了,没两年齐老爷也跟着郁郁而终。那齐叙白还有个兄长,兄弟俩虽然都是正经科举出身,可因受祖父牵连,始终不得朝廷重用。齐家大爷现今不过在南直隶礼部担个员外郎的虚职而已,齐叙白虽有实权,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丞。”
鲍显尉说完,不闻庾祺言语,睐目一看,见他似在出神,便一笑了之,“要说人品才学,齐家兄弟没得说,这回南京疫病,起先官府不闻不问,还是那齐大爷辗转托了其祖父京中旧交的关系,将消息上达天听,朝廷这才重视起来的。齐叙白虽是小小县丞,可素日为百姓争利,也没少得罪县令王大人。庾大夫若不图什么滔天权势,齐家倒是户好人家,虽然仕途受阻,可几代人的积攒,锦衣玉食的日子还有得过。”
言讫见庾祺还在走神,便连声唤他:“庾大夫,庾大夫?!”
庾祺回神,含笑点头,“多谢鲍大夫所言。”
说话已归至院内,大夫们各自回房。庾祺理存完今日药方,坐在椅上稍歇,手指不觉在案上笃笃慢敲起来。回想方才鲍显尉所说的话,齐家竟是这么个齐家,往日只听说他们家是书香门第根基深厚,原来曾是两朝忠臣。
不过齐家既得罪了皇上,现今仕途受阻,也算忧患遂绝,何况众人又都赞齐叙白的人品才学——想到这名字,他又觉烦心,人大约是个好人,可就是叫人无从喜欢得起来。
这矛盾就像他既希望叙白与九鲤往来,又希望这往来无关儿女情长。他忽然惊察内心其实无非是想在他们的关系“将成难成”间,可以心安理得地立身。
这何尝不是一种“小人之心”?
正觉得羞惭,杜仲提了午饭来摆在案上,在碧纱橱底下叫他。他踅出来一看,桌上只摆着两幅碗筷,因问:“鱼儿呢?她连午饭也没胃口吃?早饭就没吃,再没胃口也该吃些。”
“才刚齐叙白送来一碗粥和一碗鲜笋,说是他娘打发人送来给鱼儿的,做得倒巧,鱼儿吃了大半,这会吃不下了。”
又是他府上,看这情形,只等荔园的事一了,齐家必有人登门拜访。
既然他自己对这事始终打不定主意,几番权衡,饭后便修书一封,将叙白的家世人品说明,叫杜仲送回家交给丰桥,寻人带回苏州乡下给老太太,全权交由老太太裁夺。
杜仲离园半日,在家耽搁一阵,九鲤喊他不见人,便特地走进北屋来问,庾祺只说打
发他回家送东西去了。九鲤见他坐在案后自忙,也不问她为什么不吃午饭,更没多余话说,不觉失落,只得仍回房去卧着。
近晚饭时候杜仲回来,走到廊下,被九鲤一把拽入房中,“你回家送什么去了?”
杜仲虽没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过也猜到个八.九,“信中好像说的是齐家的事情。”
九鲤乍听得糊涂,“齐家有什么事好告诉老太太的?又不认得。”
“就是因为不认得,所以才写信,好叫老太太知道知道齐家的门第家境如何,齐叙白此人又是如何。只要老太太有意,这事就能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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