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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继父那张老酒浸糟的脸了。
仓库原也是一排庙堂,离我的小学不远,因此我有时猜想,说不定它与那座庙院原为一体,为同一座大庙之不同的部分。仓库是正殿,两厢的庙堂早已改作民居,院内终日嘈杂,仓库便开辟后门直面小街。z十九岁来此谋生时,街旁尚未有树,但当女教师o来此发现了天赋非凡的画家z时,小街两旁已是白杨钻天浓荫匝地了,时逢春暖,满天满地都是杨花。杨树长得真是快。世道变化得也真是快,小街过去安静又寂寞,现在则从头至尾排满售货摊位,是方圆几里内最富盛名的街市。
满街的叫卖声,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这样一条商浪拍天的&ldo;河流&rdo;里,在顾客如cháo的寸金之地,有一间四角歪斜的老屋,尘灰满面,门可罗雀,檐头荒糙经年,那情景会让急着发财的人咂舌顿足惋惜不已。若走进老屋,瞳孔会一下子适应不了突来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会儿,周围渐渐亮起来,到处都是画,水彩画、水粉画、国画、油画,大大小小来不及看清都是画的什么,但总有一缕洁而不染的白色于中飘荡。定晴再看:一个浑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挥动画笔,调色板上的轻响仿佛震耳,墙外高亢的叫卖声却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会让进来的人感动。当然,要看进来的是谁,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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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师o从吵嚷的街市上走进安静的画室,那时,z正坐在屋当中的地上,朝一面绷紧的、未落油彩的画布呆望。o闻见满屋都是油彩味,看见墙上乃至屋顶上都挂满了画,听着墙外如沸的叫卖,再看看屋里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陈设、用物,仿佛从泥沼一下子踏进神殿,立刻感动得热泪盈眶。
至于最初,是怎样的机缘引领o走来这画室的,我毫无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师是怎样与画家相识的。这是命运,或许可以去问上帝。关于他们俩的相见,我能想起来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这个杨花盛开的下午,o走进这条繁荣昌盛的街市,绕过层层叠叠的货摊,推开一扇常闭的木门,走进了z的画室。我只知道,她走进了那间画室的沉静,走进了油彩的包围,从此走进了她终生不得平静的爱情。从她走进那儿直到她死去,她都说,她是爱着画家的。
我有时设想,倘有机会用电影来展现这一幕情景,应当怎样拍摄。
应当从z开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当中的地上,面对画架上空白的画布。他的身影显得小,因为屋子很大。光线虽暗,但地上隐约可见他的影子。影子很长,不动。很静。街上的叫卖声和讨价声嗡嗡嘤嘤的不清晰,因为老庙堂的墙很厚。
其实屋子并不大,事实与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据我抑或o的印象来拍。因此要选一间非常大而且又相当高的屋子。不妨夸张。
随后镜头贴近五彩斑斓的地面推拍:空阔,空空荡荡,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都被颜料渍染了,几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颜色。某一处有一块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斜阳,一只早到的苍蝇在那儿暖和着身子。
摇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书,有一只旧皮箱。床上又脏又乱,有几本画册和速写本,有几盒磁带和几只袜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个饭盒、两只碗、一只杯子,有一台录音机。桌下有一个暖水瓶和两个干蔫的萝卜。窗台上摆着一架老式留声机(父亲留下的),其余的地方被一个自制书架占据,排满了书,中间有几本精装的画册。书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
那几本精装画册很可能是《世界美术全集》中的几本,我记不清了,但记得都是一式装祯,很漂亮;从中我曾第一次见了达&iddot;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列宾、凡高、毕加索等大师的名字。记得我曾问过z:&ldo;毕加索的画到底要说明什么?&rdo;显得不耐烦,说:&ldo;你不懂。我告诉你你也不会懂。因为你这样问,所以你不可能懂。&rdo;
摇拍或仰拍:墙上和屋顶上都是z的画作,一幅挨一幅,大的有一两平米,小的只有一本书大。
这时应该有音乐,古典的,比如巴尔托克或舒曼的作品,最好是舒曼的《童年情景》。我希望这样,是因为有一段时期我常常到z的画室去,那时他总放这两个人的作品,以致这旋律已同那间画室的气氛、气味、光线融为一体,在我的印象里互不可分。而且那样的节奏,与目光在一幅幅画作上移动的速度非常合拍。尤其是《童年情景》。我总感到,z无论画什么和怎么画,画中都藏着他的&ldo;童年情景&rdo;。
音乐由弱渐强,淹灭了街上的嘈杂。继续摇拍和仰拍:这屋子未挂灰顶,直接可见黑黢黢的梁、柱、和条条木椽,但上面几乎被画作盖满,fèng隙间垂吊着一些木雕或泥塑。慢慢地你会感到,有一缕冷烈的白色在处处飘动。都是那根羽毛,都是它。开始你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但当镜头最终停在一幅很大的画中的一根很大的羽毛上时,你会猛然醒悟其实都是它,整个画室里不断闪烁着的一缕白色都是那根羽毛,渗透在老屋每一个角落每一条fèng隙里的冷烈都是由于它。
我希望能拍出那羽毛的姿态万种。
镜头的焦距不准,使画面稍稍模糊:眼前都是那羽毛的冷色,洁白闪亮,丝丝缕缕舒卷飘摇。屋外的斜阳几乎是横she进来,凄艳得由红而近乎于紫,渐渐暗淡时近乎于蓝。音乐并不要因此而改变,还是那样,悠缓的漫漫的。最好还是那首《童年情景》。因为在他作画时,构思时,我想他心里需要童年,需要记住童年的很多种期盼和迷想,同时就会引向很多次失望、哀怨和屈辱。他需要这样,这里面有一种力量。
这时门响了,随之街上的叫卖声一下子大起来,但很快又小下去。就是说有人进来了,开了门又关了门。
镜头疾速摇向门:虚虚的一个姑娘的身影。焦距调准:是女教师o站在门边。对,她很漂亮,还年青。这时的o和z都还年青。o的头上或肩上落了一串杨花,她的身材尤其美,衣着朴素、文雅。她握住门把的手慢慢松开,慢慢垂下,眼睛直直地看着屋子中央。镜头卡定,对着o,画面中只有门和o:她站在门边,很久,一声不响,连步子也不敢挪,就那么站着看z,或者看z面前的空白画布,唯一的动作是摘去身上的那串场花,把杨花在手里轻轻捻碎……我真希望就这么拍摄半小时,将来也这么放映半小时。
但是作为电影,这不可能。在银幕上只好靠剪接来表现半小时。镜头可以切到街上,可以切到城市的处处,cháo涌似的下班的人群……甚至可以切到诗人l所在的荒原,落日如盘在地平线那儿沉没,光线变暗的速度非常之快……
再切回画室。屋里已经昏暗不清。
z终于动了一下,叹了口气。
o才向前挪了两步。
z的声音:&ldo;嘿,刚下课?坐。&rdo;
o:&ldo;我打断你了吧?&rdo;
z摇摇头:&ldo;没有。我这么看着这块画布,已经三天了。&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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